第一百九十五章 陈彪

从杜守财家出来，夜色已经深了，几盏昏黄的灯笼在寒风里摇晃。

杜守财亲自把他们送到大门口，拍了拍徐老蔫的肩膀。

“老蔫哥，李三那张破嘴，你别往心里去。狗朝你叫唤，你还能趴下咬回去？他就是看咱日子过好了，眼红，心里不舒坦。你越搭理他，他越来劲。”

徐老蔫闷着头“嗯”了一声。

道理是这个道理，可那口气，实在咽不下去。

李泽跟在后头，没说话。他清楚，对徐老蔫这样的庄稼汉来说，名声比啥都重要。李三这盆脏水，泼的是他们全家的脸。

这梁子，算是彻底结下了。

一行人踩着咯吱作响的雪，往家走。走在前面的几个女人凑在一起，压低了声音嘀咕。

“今天在桌上，你们瞅见没？杜家那小子，给谁都敬酒，就绕开了郝军。”吴婶子最先开口。

王淑娟的娘韩凤娇左右看了看，凑得更近了些：“这事你们还不知道？都多少年了。”

“啥事啊？”

“就是钱的事呗。”韩凤娇压着嗓子，“好几年前了，那时候杜满志刚上班，头一个月工资，三十六块钱，宝贝得不行。那天就郝军去他家串了趟门，人前脚走，他后脚就发现钱没了。翻了天都没找着。”

吴婶子倒吸一口凉气：“你的意思是……郝军拿的？”

“谁知道呢！”韩凤娇一撇嘴，“没凭没据的，可打那以后，杜满志看见郝军就跟看见仇人似的。这事也就是咱们这些老人儿还记着。”

李泽走在后面，听得清清楚楚。

这桩陈年旧案，他前世也略有耳闻。他对郝军的为人信得过，那是个宁可自己吃亏，也拉不下脸占别人便宜的犟种。

但站在杜满志的角度想，也怪不得他怀疑。三十六块，在当时能顶一个壮劳力小半年的工分，谁丢了都得疯。偏偏就那么巧，只有郝军去过。

这事，是个解不开的死疙瘩。掺和进去，只会里外不是人。

各人有各人的缘法，保持距离，各处各的，才是最好的法子。

说话间，自家院子到了。

屋里灯火通明，人声鼎沸，一股浓郁的饭菜香气扑面而来，驱散了满身的寒意。

王淑娟正和几个妇人一起，往一个大盆里装着刚炸好的肉丸子，金灿灿的，堆成了小山。

徐老蔫一进院，看见这热闹场面，脸上的郁气散了不少。他冲旁边的王二利使了个眼色，两人一缩脖子，做贼似的溜进了西边的柴房。

“你攒了多少？”徐老蔫搓着手，一脸神秘。

王二利从怀里掏出一个用手绢包得严严实实的小包，一层层打开，里面是些零零碎碎的票子，有一块的，有五毛的，最大的一张是两块。

“四十七。”

徐老蔫得意地挺了挺胸，也从自己棉袄的夹层里摸出一个更鼓的布包。“我这儿，五十五！”

两人把钱凑到一块，借着从窗户透进来的微光，仔仔细细数了一遍。

一百零二块。

“嘿嘿，等过了年，托人去省城，咱也买点好东西。”王二利看着那堆钱，笑得合不拢嘴。

徐老蔫点点头，把钱小心翼翼地重新包好，塞回怀里最深处。

正屋里，屯里的刘大明正一脸局促地跟王淑娟说着话，看见徐老蔫进来，赶紧迎了上去。

“老蔫哥，跟你商量个事。”

“说。”

“你看我家那小子刘飞，学习不开窍，不是那块料。我想着，开春让他别念了，跟你学学手艺，修个车啥的，将来也能有口饭吃。”

话音刚落，徐老蔫的脸就沉了下来。

“胡闹！”他把手里的烟袋锅往桌上重重一磕，“书都没读完，学个屁的手艺！初中必须给我念完！一天都不能少！”

刘大明被他吼得一哆嗦，脸涨得通红。“可……可家里实在是……”

“实在是啥！”徐老蔫瞪着他，“斗大的字不识一筐，出去就是个睁眼瞎！你让他学修车，连说明书都看不懂，他能学出个啥名堂？一辈子就给人拧个螺丝？没出息！”

一席话，把刘大明说得头都抬不起来。

屋里的气氛瞬间有些尴尬。

李泽走过去，给刘大明递了根烟。“叔，我爹也是为刘飞好。现在跟以前不一样了，多读点书，没坏处。”

徐老蔫看着刘大明那副快哭出来的样子，心里也有些不落忍。他知道刘大明家是真困难，老婆常年吃药，日子过得紧巴巴。

他沉默了一会儿，把刘大明拽到门外，声音压得极低。

“开春以后，山里解冻了，你往后山深处多转转。”

刘大明没明白过来：“转转？干啥？”

徐老蔫不耐烦地啐了一口：“你榆木脑袋啊！熊瞎子睡了一冬天，开春最饿！那玩意儿……值钱！”

刘大明浑身一震，猛地抬头看着徐老蔫，嘴唇哆嗦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就在这时，院子外传来汽车引擎的轰鸣声，两道雪亮的车灯光柱划破了夜空，直直地照在院门上。

一辆半旧的军绿色吉普车停在了门口。

车门打开，吴海泉和关磊从车上跳了下来。

“哎呀，可算到了！”吴海泉嗓门洪亮，手里拎着两个沉甸甸的网兜。

关磊更是两手没闲着，从后座上先是抱下来一条用麻袋装着的，起码几十斤重的冻肉，接着又拎下来两桶明晃晃的豆油，还有用纸箱装着的酒和烟。

院子里所有人都看傻了。

“海泉兄弟，你……你这是把供销社搬来了？”徐老蔫迎上去，结结巴巴地问。

“啥供销社啊！”吴海泉哈哈大笑，把东西往屋里搬，“这驴肉是下面场子送的，油和酒是单位发的年货，烟是朋友给的。我一个人也用不完，不给你们带来，搁那儿也得放坏了！”

众人七手八脚地把东西接进屋，炕上瞬间堆成了一座小山。

屋里的气氛，因为这些丰厚的年货，彻底达到了顶点。

吴海泉被众人簇拥着上了炕，王淑娟赶紧给他倒上热茶。

“海泉哥，你今年不回家过年啊？”

“不回了，单位事多，走不开。”吴海泉喝了口热茶，舒坦地叹了口气，“再说，回家也没啥人，在这儿跟你们一起，才叫过年。”

他转头看向李泽：“泽子，你小子可以啊，听说都要盖新房了？”

“嗯，地的事刚办妥，开春就动工。”李泽笑着点头。

“好！有魄力！”吴海泉一拍大腿，“有啥需要帮忙的，尽管开口！别的没有，车和人，我还是能调动一些的。”

一屋子人，吃着瓜子糖块，聊着开春的打算，憧憬着来年的好日子，笑声不断。

李泽靠在炕沿上，看着这满屋的笑脸，心里是前所未有的踏实和温暖。

就在这时，吴海泉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他从兜里掏出一包没见过的“大生产”牌香烟，递给李泽一根，自己也点上。

他吸了一口，慢悠悠地吐出个烟圈，状似随意地说道：“对了，泽子，前两天我在市里，碰见个熟人，他还跟我打听你来着。”

“谁啊？”李泽问。

吴海泉把烟灰弹在地上。

“一个叫陈彪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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