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33章
薛韶从水里爬起来,夜风一吹,他打了一个抖。
薛韶心中一动,若有所思的抬头看了一眼星光暗淡的天空。
喜金摔在田埂上,手忙脚乱的爬起来,扶着薛韶着急不已:“少爷,您混身都湿透了。”
薛韶回神,一边撩起衣袍拧掉水,一边安慰他道:“没事,我们赶紧到村里去借宿。”
百姓淳朴而心善,一入夜,村子便没了光亮,不管能不能睡着,反正都上床了,尤其是今夜还下雨,更好眠。
但喜金一敲门,村民还是开了门,见他们狼狈,一身衣裳都湿透了,村民还是开门请俩人进去。
屋里渐渐有了声音,一家人都被吵了起来,一个老人披着衣裳走出来,一边咳嗽一边问:“幺儿,是谁啊?”
村民回了一句:“是一位先生带着书童路过借住。”
整个农家院没有光亮,父子两个都是夜盲,凑得很近才看清薛韶。
见之便可亲,这一看就是读书人。
老人便也露出笑容,连忙去厨房点亮火把,并把妻媳都叫起来,为俩人烧水做饭。
薛韶拒绝了,轻声道:“我们已经吃过,不饿,多谢老丈招待,不过要请婶子帮忙熬个药。”
老人连忙应下。
这一户人家姓王,儿子叫王进,年龄和薛韶差不多大的样子。
薛韶将手上提着的药包递给王进,这是走到村口的时候,他从空间里拿出来的。
王进见他嘴唇都泛白了,连忙把药给妻子:“这药是治啥的?”
薛韶道:“防治风寒的。”
王进眼中闪过疑惑,这怎么还提前备上防治风寒的药了?
但他也没多想,把药交给妻子后,就连忙把薛韶拉到屋里,然后将身上的衣服脱了给他穿。
至于喜金,他就湿了外衣,将外衣脱了,再擦干头发就行。
薛韶捧着衣服一愣。
王进不好意思的笑:“贵人若是嫌弃,不如换下湿衣裳到床上去盖被子,我让她们把你们的衣裳烤一烤,明日或许就可以穿了。”
薛韶反应过来,一些家庭贫困的人家,的确一人只有一套衣裳,前元,还有一整个家庭只有男女两套衣裳的事存在呢。
可这是在大明,又是在杭州,何至于此?
薛韶心中酸涩,对王进笑了笑,将衣服脱下,用布巾擦干身上,又擦了擦头发,就换上王进父子的旧衣。
等药熬好,他和喜金一人一碗喝下,又把衣裳拧干了挂在厨房里烘,两人就跟着父子二人住一间房。
没办法,他们家只有三间茅草屋。
忙碌了半个时辰,热闹的农家小院重新安静下来时,外面的雨已经如雨帘一般厚重。
薛韶坐在床边看着窗外的雨势,王进重新铺床,他爹拄着一根棍子,也坐在床边往外看。
屋内一时静谧,只有王进和喜金铺床的声音。
窗外的雨越厚,老人脸上的笑容越盛,他笑道:“二月二以来,杭州就下了四场雨,每次都是小小的一点,今晚这场雨好啊,甚好,春雨贵如油啊。”
薛韶微微颔首:“希望能下到早上,然后天晴,这样,不仅麦子能丰收,秧苗也能飞涨,可以赶在四月前插秧了。”
老人笑吟吟的看着薛韶:“公子还知道农事?”
薛韶:“家中亦有几亩薄田,早些年没出来求学时,每年春播秋收都免不了下地,学里也教导的。”
“是要教的,我们村和县上的学堂也都教,就是城里不怎么教了,也是稀奇,城里厉害的学生们不学农事,将来他们当了官,可怎么劝课农桑呢?”
薛韶笑道:“听老丈所言,您有读过书?”
老人就骄傲起来,微微挺直了脊背道:“读过几年书,我幼时,太祖高皇帝开办学堂,命适学儿童入学读书,我就跟进学堂里读了三年书。”
又指着王进道:“我这个儿子虽然笨了点,但小时候也有幸进学,读过几年书,认得几个字。”
薛韶一脸钦佩,问道:“村里入学的人多吗?”
“挺多的,”老人道:“毕竟在杭州郊外,距离城池不远,朝廷每有好的政策,我等都先享受了,村里十个适学孩子便有八个入学,剩下那两个,要么是父母不爱孩子,只顾着自己,要么是蠢笨如牛,不可教导。”
薛韶听他说话便知道他不止是读过三年书而已。
果然,老人虽然只幼时读过三年书,但之后,凡是有机会,他都会找来书看。
看的书多了,见的世界也多了,见识和想法便也跟常人不一样。
“可惜,依旧没能把日子过好,”老人摇了摇头,叹息道:“但这世间的事就是如此,并不是努力了就有好的结果。”
老人这一生从未停过努力奋斗,想要改善一家人的生活。
王家也是富有过的,日子最好的时候,他们家有二十八亩地,还差点就建上了青砖大瓦房。
老人指着墙壁道:“那后面,就我家后院那块空地,已经打了地基,差一点就把房子给建起来了。”
喜金听得一愣一愣的,他最喜欢听这种发家致富的故事了,看话本都是找着这种建功立业、发家致富的话本看,一点不爱那等贫困才子娶得富家千金后一飞冲天的故事。
所以他急忙问道:“后来为什么没建起来?您家业怎么败了?”
老人道:“打地基的时候,我大儿子上山采石,用的火药炸石头,不小心被飞石击中,从山上滚了下来,人没了。”
喜金嘴巴微张,像个犯错的孩子看向薛韶。
薛韶面色淡然,只是温和的看着老人。
老人脸上也不见伤心,显然已经释然:“家里就觉得这新宅子的风水不好,就没再继续。再后来,我三儿子被征兵役,送去了麓川打仗,这一去就没再回来,我这一生生了四子三女,其中二儿子和大女儿因为体弱,生下来养了三四年就没了,最后能留在身边的,只有这个幺儿。”
“家里的地,后来老妻生病,幼子成亲,卖去八亩地,只剩下了二十亩,去岁风灾,为了活命,又卖了十亩……”
喜金心痛得不行,却又庆幸:“那现在还有十亩地。”
老人微微摇头,苦笑道:“只怕等到秋后,剩下的十亩地也要没了,运气若好,或许能留下两亩地。”
“啊?为啥?”
王进愤愤道:“还不是为了还贷!”
老人止住王进剩下的怨愤之言,轻声道:“合约是我等自愿定的,不能怪人,只能怪我们不够聪明,当时若不借贷,而是直接将地卖了,或许还能多留下几亩地。”
王进:“可他们给的地价也太便宜了,平时杭州上等良田一亩是二十两,中等也得十五两,但去年风灾一来,他们却将地价压到了上等良田五两,后又压到三两,那粮价又……这不是要逼死我们吗?”
老人叹息一声不语。
薛韶问道:“地卖给了谁?”
“东城的王老爷,”王进愤愤道:“还是从我们王家村出去的呢,说是五百年前是一家,结果死命坑我们。”
老人低声嘟囔:“五百年前的确是一家……”
王进哼哼:“买地的时候是这么说的,风灾一过,来收地的时候可不是这么说的。”
薛韶问道:“借贷也是和他们借的吗?”
王进点头。
薛韶就问:“不知借多少还多少?”
借的是粮食,还的也是粮食。
借一斗,按月收息,息一斗,而且是利滚利,以土地做抵押。
王进捂着脑袋蹲在地上道:“我当时饿昏了头,去他家的时候,眼里就只看得到粮食了,根本就没听清他在说啥,他说借一斗,息一斗,我想着,我借一斗,最多一年以后地里有收成了我就能还给他,要就息十二斗,加上本金一斗,我最多还他十三斗。所以我就借了三斗粮,我哪里知道,息一斗也要算息,这利滚利,别问我现在欠多少,我反正是算不清了。”
薛韶:……
薛韶按了按有些昏沉的脑袋,拍了拍王进的脑袋笑道:“此事并非不可解,明日你随我入城,上县衙状告此事,让县令给你们定息。”
王进一脸迷茫的抬头:“啊?”
薛韶笑吟吟的道:“在大明,放印子钱是违法的,借天灾高利借贷粮食,亦是违法的。”
“县太爷怎么会管这事?官商都是勾结的。”
老人也连忙道:“我就剩这一个儿子了,他可不能去与官斗。”
薛韶道:“若是往常,我自然不建议王兄去做这样危险的事,但今时不同往日,王兄,还有村子里的其他人家,或是杭州其他村里,若有冤屈和不平,这段时间上县衙是最合适的。”
王进一脸迷茫:“为何?”
薛韶低声道:“因为这段时间不仅江南巡察御史在此,国师也在此。”
父子两个眼睛一亮,不太关心巡察御史,只听到了国师:“国师在杭州?”
薛韶笑着颔首:“对,国师在杭州。”
他道:“国师嫉恶如仇,而浙江布政使孙原贞和右使杨瓒正有求于国师,必不敢在此时打压民意,所以这段时间,你们若有冤屈,尽可以去县衙状告,错过这段时间,才真是要谨慎而为。”
老人见薛韶敢直呼布政使和右使的名字,便知道他来历不凡,对他的消息多了几分信任。
他握紧了手中的棍子,心头火热,反复确认:“国师真的在杭州吗?”
薛韶肯定的点头:“真的在!”
老人确认了三遍后呼吸急促起来,看了看儿子,最后咬牙:“幺儿,你明天一早去找你五叔和庆伯,这件事要暂时瞒着村长……”
王进一口应下,心口也火热起来。
能够保住十亩地,他自然是愿意拼尽全力的。
这可是父兄努力了几十年才存下来的田地,容易吗?
直到此时,老人才问薛韶:“公子不是一般的读书人吧?”
薛韶轻笑道:“在下身上有点功名,所以消息比旁人灵通一些。”
这何止是一些,那是相当灵通啊。
但薛韶衣着并不见华贵,他换下来的衣服是很普通的细棉,是很多家境一般的书生会穿的衣服,刚才他拿着衣服去厨房烘时还看到衣角有个补丁。
也是因此,老人没想过他会是权贵。
普通的书生,即便是举人老爷,也打听不到这样的消息吧?
还敢直呼布政使的名字。
老人怀着疑惑躺下。
而薛韶却盘腿坐在床上,没有入睡,他走了三个周天,直到身上微热,微微发汗,这才收功躺下。
他已经如此小心,第二天早上醒来依旧感觉到喉咙干涩,吞咽口水时有些疼痛。
薛韶压下心中的不安,请王进妻子将昨天的药又熬了一遍,吃过后才离开。
而王进已经趁着早上的功夫到村里去找串联,找了好几家,等薛韶告辞时,他已经找来八个青年,都是愿意跟着他到县衙去一游的。
青年们虽然跟着薛韶进城了,但心里还是很忐忑害怕。
一路上不断的问:“真的行吗?我们去告王老爷,不会被打板子吧?”
“是啊,这个时候打板子,不能下地,要耽误农时的。”
“买伤药还得花钱。”
“就怕告不赢,最后得罪了王老爷,不仅要丢掉地,还会倒欠很多钱。”
越说,众人越忐忑,脚步也越来越慢。
薛韶知道,再给他们来两句,王进好不容易凑起来的八个人就要散了。
他便停下脚步笑着回头:“诸位,我认得杭州知府,跟他有些交情,你们说的只要是实情,我可以保证你们能得到公平公正的判决。”
众人一愣,连忙问道:“公子是知府的亲戚?”
薛韶笑着摇头:“不是亲戚,但交情还行吧,你们去了就知道了。”
几人不再迟疑,连忙跟上薛韶的脚步。
王老爷是很厉害,但也没厉害到认识知府吧?
薛韶就这样把人送到县衙门口,看着他们去敲响了县衙门前的大鼓,这才转身离开。
王进才敲完鼓,回头想找薛韶时,发现薛韶不见了,一时心都凉了。
他正想去找,被走出来的衙役一把抓住:“等等,等等,是你要告状是吧,跑哪里去?赶紧进来!”(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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