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2章 同古

车队一驶过畹町的界桥，路就变了。

不再是国内那条虽然险峻，但至少还算是坚实平整的滇缅公路。

取而代之的是一条同样是蜿蜒崎岖，但却被雨水和重型车辆碾压得坑坑洼洼的泥路。

路的两旁不再是熟悉的黄土高坡和松树林，而是一片望不到边际的浓绿色的丛林。

刘二狗和他车上的弟兄们都像一群第一次进城的乡下娃子，扒着卡车的栏杆，好奇地打量着这个全新的、陌生的世界。

这里的树长得很奇怪。

又高又大，一棵棵都像成了精的妖怪，张牙舞爪地伸向天空。

树干上缠绕着各种粗壮得吓人的藤蔓，藤蔓上还开着一些他们谁也叫不上名字的、颜色鲜艳的大花。

红的像血。

紫的像毒。

看起来漂亮，却又透着一股子说不出的邪性。

空气也变了。

不再是昆明那种干爽的、带着花香的空气。

这里的空气是湿的、热的、黏糊糊的。

像一床被水浸透了的厚棉被，死死地捂在人的口鼻上，让人喘不过气来。

空气里还混杂着一股子烂叶子、臭水沟和不知名的野兽粪便混合在一起的复杂的味道。

闻着就让人头晕脑胀。

“丢那妈……这鬼地方是人待的吗？”一个同样是第一次出国的广东兵忍不住抱怨了一句。

“又热，又潮，还他娘的一股子怪味。我感觉自己都快要发霉了。”

“知足吧你。”

一个看起来经验丰富的老兵嗤笑一声。

“这还只是刚进林子，等再往里走，到了那真正的野人山里，那里的蚂蟥比你手指头还粗，蚊子隔着军装都能把你的血给吸干了……到时候你就知道啥叫活地狱了。”

老兵的话让车厢里刚刚才升起的一点新奇感瞬间就荡然无存了

……

车队又在泥泞的丛林公路上艰难地行进了一天一夜，终于在第二天的黄昏抵达了他们此行的第一个目的地——腊戍。

那是缅甸北部一个同样是充满了异域风情的小镇。

也是滇缅公路在缅甸境内的一个重要的交通枢纽。

镇子不大，但很热闹。

街道两旁到处都是那种用柚木和竹子搭建的、高脚的吊脚楼。

楼下开着各种同样是充满了新奇感的店铺。

有卖宝石的印度商人。

有开烟馆的华侨老板。

还有那些穿着色彩斑斓的“笼基”、头上顶着货物的缅甸妇女。

空气中也飘浮着一股子异国情调的味道。

咖喱的、香料的、和那种不知名的热带水果的甜腻的香气。

弟兄们都看呆了。

他们就像一群闯进了《一千零一夜》里的阿里巴巴，看什么都新鲜。

但是他们很快就发现，这座看似和平、繁荣的小镇下，早已被战争的阴影所笼罩。

街道上随处可见神情紧张的、荷枪实弹的英国士兵，和那些缅甸本地的殖民地部队。

他们的脸上都带着一种打了败仗的、灰头土脸的丧气。

而在镇子的另一头，一个用竹子和帐篷临时搭建起来的巨大的难民营里，则挤满了从缅甸南部，那些被日本人占领的城市里逃难而来的印度和缅甸的平民。

他们的眼神里都充满一种国破家亡的麻木和绝望。

刘二狗看到一个只有七八岁大的印度小女孩，正赤着脚蹲在泥地里，用手从一个早就馊掉的饭桶里面，往外扒拉着那些不知道是米饭还是蛆虫的、黏糊糊的东西，然后一把一把地往嘴里塞。

他突然想起了自己在湖南老家那个同样是只有七八岁大的小妹。

他的心像被什么东西狠狠地刺了一下，下意识地从口袋里掏出半个干馒头，想要递过去。

“别动！”

就在这时，一只粗糙有力的大手按住了他的肩膀。

是他的班长，一个参加过淞沪会战的老兵。

“你救不了她。”

班长的声音很硬，像块石头。

“你把馒头给了她，明天就会有十个、一百个像她一样的孩子围过来，到时候你怎么办？”

“你把你自己也掰碎了分给他们吃吗？”

刘二狗沉默了，知道自己欠考虑了，缓缓地收回了的手和那廉价善心……

而在腊戍，他们没有得到任何休整，甚至连一口热饭都没吃上，新的紧急命令就下来了。

仰光失守了。

英缅军全线溃败。

而他们第二百师的先头部队，戴安澜将军的200师，在同古那座孤零零的小城里，已经被日军两个精锐的师团围困了整整十二天了！

弹尽粮绝，危在旦夕！

命令只有一个。

“不惜一切代价，驰援同古，解救友军！”

车队再次启动。

这一次气氛与来时截然不同。

所有人的脸上都褪去了新奇和幻想的神情，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凝重和肃杀。

车队一路向南，沿途的景象也变得越来越惨烈。

被炸毁的桥梁、燃烧着的村庄和随处可见的、被随意丢弃在路边的英缅军士兵的尸体。

空气中那股子丛林特有的潮湿的、腐烂的味道也变得越来越浓。

浓得像是一座巨大的、天然的坟墓。

终于在又经过了一天一夜的强行军之后，他们抵达了同古的外围，一座名叫“皮尤河”的、小小的、不起眼的河边。

而迎接他们的不是友军的欢呼，而是一场蓄谋已久的、血腥的伏击。

当刘二狗乘坐的那辆头车刚刚驶上那座看起来毫不起眼的小桥时。

“轰隆——！！！！！”

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

那座小桥连同那辆卡车和车上那整整一个班的弟兄，都在一瞬间被一团冲天的火球所吞噬！

紧接着。

在河对岸那片看似平静的、茂密的香蕉林里，无数机枪和迫击炮同时开火！

子弹和炮弹如同一场突如其来的钢铁的暴雨，狠狠地泼向了这支同样是毫无防备的、拥挤在狭窄的丛林公路上的庞大的车队！

“敌袭！！敌袭！！”

凄厉的、充满了惊恐的喊叫声响成了一片！

刘二狗只感觉自己像是被人狠狠地踹了一脚，整个人就从高速行驶的卡车上飞了出去，重重地摔了下来。

他没有死。

但他的耳朵里嗡嗡作响，什么也听不见。

眼前也一片模糊，只有那冲天的火光和那片红色的血雾。

他挣扎着抬起头，只见刚刚还在跟他吹牛打屁的老乡，胸口多出了一个巨大的血洞，正瞪着一双不可思议的眼睛看着他，嘴里还在无意识地喃喃着：

“……二狗走……走……”

然后他的头缓缓地歪了下去，再也没有了声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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