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9章 荆湖变大将来投
苏州府(原平江路)新定,但战争的硝烟并未远去。
与苏州府接壤的湖州路、嘉兴路、松江府,如同三把悬于头顶的利剑,其境内河网如织,湖泊星罗,既是天然的运输通道,也可能成为元军袭扰苏州的出兵路线。
若不能迅速将这三地也纳入红旗营掌控,则新占领的苏州府乃至更后方的常州府,将长期面临元军袭扰,难以进行有效的治理和恢复。
其中,嘉兴路的地理位置尤为关键。它如同一个楔子,嵌在湖州路与松江府之间,更有贯穿南北的大运河主脉,如同一条动脉,直通江浙行省的心脏——杭州路。
一旦红旗营攻下了嘉兴,兵锋便可沿运河直指杭州城下,这将迫使周边各路元军放弃固守的城池,被迫救援杭州路,从而为红旗营在运动中歼敌创造战机。
基于这一判断,红旗营主力在稍作休整后,便兵分三路:
徐达率领长江水师,发挥其水陆协同的优势,主攻西面濒临太湖的湖州路;邵荣统领抚军卫,负责攻取东北面的松江府;常遇春则统率擎日左卫、威武卫主力直取嘉兴路。
此外,松江府和嘉兴路辖区面积都不大,加起来只有五座城池,但其承载的人口却有三百余万。
如此高的人口密度,自然不可能全靠种地,而是因为两地有绵长的海岸线。
元廷在此设置了下沙、青村、袁浦、浦东、横浦、芦沥、梅沙、鲍郎等八大盐场,海盐生产的巨额利润,滋养了这片土地,也带来了更为复杂的社会结构。
蒙元全国由盐运司直接管理的官办海盐场多达一百三十七处,管理却普遍混乱不堪。
几乎每个盐场都滋生着依靠贩卖私盐牟取暴利的盐枭势力,张士诚、方国珍能快速崛起并肆虐沿海,都少不了这些地下盐业网络在资金、物资和信息上的暗中支持。
对于石山而言,攻取松江、嘉兴等地,以目前红旗营的兵锋之锐,并不是难事。真正的挑战在于战后的防守与治理。
未来要与方国珍争夺东南海疆的主导权,就必须牢牢掌控沿海州县,而整顿好这些利益盘根错节、弊病丛生的盐场,更是关乎战略全局的重中之重。
早在江北征战时,红旗营就多次与田丰麾下的淮东盐丁武装交锋,并俘获了大量灶户盐丁。
石山曾亲自询问这些俘虏,深入了解元廷盐政的运作细节与灶户的悲惨境遇,对治理盐场问题早就有过深入思考。
元制,盐田、草荡(煮盐燃料来源)及煮盐、晒盐的一切生产工具皆属官有,灶户则被列为贱籍,世代被束缚在盐场上。
他们不仅要无偿为官府缴纳繁重的“额盐”,连“余盐”也需以极低的“工本钞”卖给官府,生活困苦,堪比牛马。
但与之形成尖锐对比的是,盐课收入在元廷的财政体系中占据骇人听闻的比例,长期维持在国家货币收入的60%以上,甚至一度达到80%(注)!
本非稀缺之物、开采技术门槛也没有多高的食盐,硬生生被元廷畸形的政策塑造成了暴利行业。
一面是官府垄断下的惊人暴利,一面是制盐者自身的赤贫困境。守着“白色黄金”却被饿死,自然有不甘命运摆布者为了生存和富贵铤而走险,即便是杀头也不怕。
盐税是蒙元王朝财政收入的重要来源,国库空虚就加征盐税,盐税越高,盐价就越贵,私盐贩卖的利润就越丰厚,就会有更多的人铤而走险,私盐卖得多,盐税收入就越少……
如此恶性循环,最终结果是王朝财政枯竭,底层百姓吃不起盐,却养肥了在盐业上下其手的贪官污吏、与之勾结的奸商,以及刀头舔血的盐枭(前两者实际是这条黑色利益链的主要获益者)。
治理这等顽疾,自然不能因噎废食直接关掉所有盐场;更不能因部分盐场有人与方国珍等人暗中勾结,就采取血腥清洗,那只会将本可争取的广大底层灶户彻底推向对立面。
问题的根源,在于元廷及其依附者吃相过于难看,利益分配极端不公——你不能在独占绝大部分利益的同时,却责怪让你获得极大利益的体系混乱不堪,管理无能。
红旗营欲图大业,需要海量的钱粮支撑扩军与长期征战,不可能放弃盐业这块肥肉;关系国计民生的核心产业,也必须掌握在国家手中;
而元廷遗留的官商勾结、私盐横行等积弊,更须下大力整治。
但盐户近乎“无产者”的地位,及其大规模手工劳作形成的封闭性,使得每个盐场都如同一个独立的王国,贸然进行盐政改革,极易被内部的既得利益者利用,煽动本就不满的灶户叛乱。
因此,再次出征前,石山便召集诸将面授机宜。
“盐场之弊,根子在利。我军入主沿海州县,首在立威,次在取信。
立威,需以雷霆手段,涤荡污秽!你等攻克诸州县和盐场后,须以查处勾结元孽、对抗我红旗营为名,重点打击一批民愤极大的盐官,以及那些盘剥灶户、垄断私利的灶霸和盐枭。
务必做到证据确凿,公开处刑,让底层灶户看到红旗营与元廷的不同,看到改变生活的希望……”
为增强东路攻势,尤其是应对可能出现的沿海冲突,石山又调卞元亨所部东海水师东进,协助攻取常遇春、邵荣攻取嘉兴路和松江府。
东海水师筹建已有两个月,规模仍不足千人,尚不能作为单独的战力存在,筹建缓慢的主要原因是缺合用海船和了解近海水文的水手。
海船不足的问题,石山一时半会也没有什么好办法,只能一边自行建造,一边从元军手里夺取。水手问题,倒是可以从诸盐场中挑选——那些整日与风浪打交道的私盐灶户,无疑是上好的兵源。
无论谁主宰这片海岸,都必须给依靠大海生存的底层民众一条活路。
唯有先建立基本的互信,帮助其改善生存状况,进而重建有效的基层管理组织,才能逐步推行更深层次的盐政改革,将盐利真正收归国有,惠及军民。
此时江浙行省元军主力新败,元气大伤,短期内已尽无力组织大规模反扑。常遇春、邵荣、徐达诸部只要稳扎稳打,步步为营,攻取嘉兴、松江、湖州三地,就只是时间问题。
他本可稳坐苏州,一面安抚地方,一面静待佳音,但一份来自江北的紧急军报,打破了这份从容。
江北诸路总管府急报:元军主力已攻破徐宋政权多处防线,深入蕲州路。徐宋大将赵普胜率残部近千人乘四十一艘战船,突围而出,现已抵达无为州境内!
元军对徐宋的围剿自今年年初便不断加强,徐宋政权能支撑至今,已经略超出了石山的预期。
他对于荆湖局势的后续发展以及红旗营该如何应对,早有腹案,但此事关乎红旗营战略全局,仍需召集麾下文武商议,既是集思广益,防止疏漏,也是统一内部思想。
苏州,红旗营元帅行辕内,气氛严肃。
“……荆湖方面的情况,大致如此。”
擎日右卫都指挥使李喜喜、元帅府博士陈基等人不了解徐宋政权和荆湖战事,军令司作战参军赵庸便按照石山的吩咐,先对着舆图介绍了赵普胜突围的军事背景,接着说出自己对此事的判断。
“徐宋如今仅剩蕲水一座孤城,外无援军,内乏粮草,陷落只是时间问题。
赵普胜此时率千余残兵来投无为州,应该是走投无路,寻求元帅庇护;但也不排除此人身负宋帝旨意,想求元帅挥师西进,以解蕲水之围。”
“嗯。”
赵庸乃是擎日左卫第四镇镇抚使赵伯仲的四弟,能入军令司并执掌作战科,却是凭借自己的真本事,这番分析冷静而透彻,石山颔首表示认同,随即看向众人,道:
“情况大家都清楚了。都说说看,我军该如何应对此事?”
“元帅!”
以往军议,众将所献计策或失之于粗粝,却都是锐意进取,敢打敢拼,捧月卫都指挥使龚午这个元帅的“亲兵大队长”基本是个透明人,很少会主动献策。
但今日军议仅有三个都指挥使,且李喜喜还是初来乍到,不熟悉情况。他担心陈基、道衍这些文官、和尚不谙军务,瞎提建议扰乱元帅决策,才率先发言,以求定下基调。
“末将以为,荆湖远在千里之外,远水不解近渴。即便元帅此刻尽起大军西进,也未必能赶得及救下徐宋。而俺们这边,苏州新定,东线战事顺利,嘉兴、湖州、松江指日可下。
万不可为了救援一个气数已尽的徐宋,而打乱俺们全取浙北的大好时机!”
龚午关心则乱,言辞直接,这番话说得有些糙了。
拔山左卫都指挥使胡大海年愈四旬,性子沉稳,知道领袖群伦的名义对石元帅很重要,接话道:
“龚将军的担忧,不无道理。但抗元终究是大义所在,该讲的体面还是要有,元帅去年曾收留过赵普胜,双方也算有些香火情分。
赵普胜此番前来,究竟是单纯求托庇,还是负有求援使命,终究需要先行接触,问明其真实意图和荆湖详情,方好做出决断。贸然拒绝,恐于元帅声望有损。”
“通甫(胡大海表字)言之有理。”
石山肯定了胡大海稳健的态度,但没有立刻表态,目光转向他人,意在引出发言。
道衍年纪最轻,身上的僧袍掩盖不住炽盛的功名之心,他既被石元帅授予“行军参赞”之职,便有参赞军机之责,岂肯落于人后?当即接过话头,道:
“贫僧初涉战阵,于军国战略不敢妄加评议。但略通对弈之道,高明者在于掌控全局,牵制对手,最忌讳亦步亦趋,被对手布局引诱,落入其彀中,丧失了自身主动。”
他虽未明言反对救援徐宋,但“被对手牵着鼻子走”之语,已将其立场表露无遗。
李喜喜想起去年徐州被围的惨状,彼时诸将各怀私心,明知徐州城破之后宿州必难保,也不愿出兵救徐州,坐视芝麻李败亡。
关键时刻是石山毅然挥师北上,击退了元廷十万大军,救了包括他在内的无数人。
于私情而言,他自然希望石山能再次伸出援手,拯救更多如同当初自己那般茫然无措的义军兄弟。
但如今他已彻底融入红旗营,已经是红旗营“嫡系”,身份立场不同,思考问题的角度也随之转变。他深吸一口气,以亲历者的身份,沉声道:
“元帅,末将以为,去年徐州之战,我军能成功救援,乃是两军本就同出一脉,此前也多有协同。
即便如此,我军与元军决战时,徐州城内两万兵马竟作壁上观,我军左翼更因赵均用临阵脱逃而陷入苦战,伤亡惨重!由此足见,不同体系的兵马协同作战有多艰难。”
李喜喜顿了顿,继续分析,言辞愈发犀利:
“那徐宋皇帝前年才起兵便急不可耐建国称帝,必是心高气傲之辈。元帅此前收留赵普胜,本有恩于徐宋,宋帝事后却未遣人向元帅致谢,显然没有与我红旗营建交的意思。
恕末将直言,徐宋去年便曾攻陷杭州,若此番侥幸未被元军剿灭,待其缓过气来,必定会再度顺江东下,届时,必然会与我军争夺江南!
于公于私,我军都不应出兵救援徐宋,徒耗自身实力,贻误战机,还养虎为患!”
李喜喜能清醒认识到徐宋与红旗营潜在的竞争关系,确属难得。但在“抗元”这面大义旗帜下,石山作为势力领袖,却不便出言赞同这等太过现实的判断。他便将目光投向元帅府“博士”陈基。
陈基虽然不谙军事,却了解人心与政治。他深知石山这等志向远大的势力领袖,任何时候都不能在公开场合轻弃“大义”名分。稍稍整理了一下思绪,朗声道:
“诸位所言,皆是从军事利害出发,基深表赞同。但,天下事,有时需跳出一时一地的得失。红旗营与徐宋,皆举‘抗元’大旗,本该勠力同心,共抗胡虏。
元军主力年初便已攻陷江州,若非元帅果断挥师渡江,以雷霆之势横扫江南,迫使江浙元军集结重兵应对我红旗营的威胁,那徐宋政权又如何能在元军主力猛攻下,支撑到今日?
我军在吴地的奋战,本身便是对徐宋最有力的支援!”
陈基先将红旗营趁势取江南定义为抗元救友军的大义之举,接着道:
“而今,我军兵锋已直指嘉兴,杭州门户即将洞开。此正合围魏救赵的兵法要义!我军在此地每进一步,便是对元廷在江东统治的重击,亦能极大缓解徐宋在荆湖的压力。
岂能为了千里之外局势不明的战场,而放弃眼前底定江东、斩断蒙元东南财赋重地的绝佳战机!”
“好!”
石山看向陈基的目光中,露出欣慰之色。他需要的就是这种既能顾全大局、又能深刻阐述己方行动正义性与合理性的言论。
队伍就是在这一次次的讨论中磨合成长的,对其余人的表现,石山也很满意,总结道:
“徐宋之兴,在于天下百姓苦元已久,期盼豪杰振臂,救万民于水火;徐宋之败,则在盲目扩张,根基虚浮,更兼策略失当,四处树敌,未能真正凝聚人心,巩固根基。
反观我红旗营,自渡江以来,上应天时,下占地利,更兼将士用命,百姓归心!我军攻略江南,非为割据自保,实为驱除胡虏,解万民于倒悬,混一南北,再造华夏!
值此关键时刻,正当一鼓作气,廓清东南,岂能逡巡不前,为可能的变乱而动摇?”
军议之后,石山迅速做出决策,就立即派快马送信,命长江水师分出一营兵马“护送”赵普胜来苏州;对内则迅速调整整体战略部署,核心方针概括为四个字“东攻西守”。
东线,为主攻方向。常遇春、徐达、邵荣三路大军,按照原定计划,继续攻取嘉兴路、松江府、湖州路,随后挟胜势直扑杭州路,攻敌必救,将战略主动权牢牢掌握在自己手中。
同时,偏师镇朔卫继续向扬州路东端的通州、海门、崇明州进军,务必抢在元军主力回师之前,彻底肃清江北元军残余,全取扬州府。
西线,则转为战略防御。
命李武(领江北诸路总管府,统骁骑卫、忠武卫、奋武卫)、毛贵(领拔山右卫)、左君弼(领忠义卫)、花云和韩成(行军总管,分别驻守滁州和六合)采取守势,谨防元军反扑。
其余战领区加紧筹备粮草军械,谨守城池,严防元廷细作渗透破坏,或地方势力趁机作乱。
石山最初的战略构想便是东向发展,全取浙北富庶之地。此次调整,只是在原有蓝图上的微调与优化,旨在让红旗营这台庞大的战争机器运行得更加高效。
数日后,常遇春攻克嘉兴路治所嘉兴城的捷报传至苏州,同日,赵普胜也抵达了苏州。
其人刚突围而出时,确实有向石山借兵打回荆湖的想法。
但说来可悲可笑,他虽贵为徐宋大将,却因长期在外作战、被元军分割包围,竟连那位“大宋皇帝”徐寿辉的真容都未曾见过,更遑论持有其出使红旗营求救的正式诏书了。
而一路行来,红旗营控制区内道路安宁,市井渐复,百姓脸上虽仍有战乱留下的痕迹,却少了那种朝不保夕的惶恐,多了几分对未来的期盼。
这与徐宋治下乃至元廷统治区域的混乱凋敝,形成了鲜明对比。
种种因素交织下,赵普胜心中那点不切实际的幻想逐渐消散。
因而,当他在元帅行辕大堂见到石山时,便推金山倒玉柱般,行了正式投效的大礼。
“败军之将赵普胜,恳请元帅收留!”
石山快步上前,将赵普胜扶起,态度恳切:
“赵将军乃当世豪杰,能来相助,石某欣慰之至,何须行此大礼!”
他欣赏赵普胜之才,却也对这类带有浓厚宗教背景的外系将领心存警惕,为避免日后滋生嫌隙,不如一开始便将规矩讲明。
石山目光坦诚地看着赵普胜,直言不讳:
“将军诚意来投,石某必以诚相待。但红旗营自有规制,凡入我营中,无论原先隶属,皆需接受统一整编,纳入我军建制体系,此其一。
其二,我红旗营虽起自红巾,但自立旗号之日起,便不烧香聚众,不奉明王,不拜弥勒,只信手中刀枪,只循严明军纪,只求济世安民。这两条根本规矩,不知将军可能接受?”
听闻此言,赵普胜面色不禁一暗,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挣扎。
曾几何时,他对“弥勒下生”的教义深信不疑,愿为之赴汤蹈火。可如今呢?
徐宋即将覆灭,轰轰烈烈的弥勒大起义濒临失败,信仰比他更坚定的师父彭莹玉、师兄李普胜等皆已血染沙场,那虚无缥缈的“地上佛国”之梦,早已在残酷的现实面前支离破碎。
自己既已选择寄人篱下,寻求安身立命之所,还有什么放不下的执念呢?
赵普胜深吸一口气,将心中最后一丝彷徨压下,再次抱拳,声音沉痛却坚定地道:
“末将既决心投效红旗营,过往种种,譬如昨日死。末将愿遵红旗营一切规矩,从此唯元帅马首是瞻,绝无二心!只求元帅能给末将麾下儿郎一条堂堂正正的活路,一个报效杀贼的机会!”
“好!”
石山重重拍了拍赵普胜的肩膀,脸上露出真挚的笑容,道:
“有将军此言,石某无忧!将军旧部,皆百战余生的精锐,岂能埋没?且放宽心,石某自有安排,必不使英雄无用武之地!”
……
PS:元世祖至元二十九年(公元1292年),盐课收入约占元廷货币收入的60%。元文宗天历二年(公元1329年),盐课钞七百六十六万一千余锭,约占元廷当年货币收入的80%。
有的研究更显示这个数字高达90%,就算维持在60%,也是非常离谱!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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