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8章 这是考试吗?这比献忠啊!(第八更)
挹海堂内。
八位大臣,人手一支上好的湖笔,面前是洁白如雪的宣纸。墨是顶级的徽墨,研得浓淡正宜,墨香淡淡飘散。
可这笔,提起来,却仿佛有千斤重。
那二十三个字的题目——《问宗禄浩繁、秦晋民困、中原力竭,时艰若此,当何以处之策》——像一把冰冷的锁,把他们所有的才思和胆气都锁死了。
不是不会写。
是不敢写!
在座的哪个不是宦海沉浮几十年的老油子?陕西、山西那点事,百姓和军户的难处,他们心里门儿清。那两个穷省,地里刨不出多少食儿,却硬要养着八个藩王、一大堆郡王、还有数不清的宗室子弟。这还不算,还得扛起延绥、宁夏、甘肃、固原、榆林、大同、太原、宣府(部分)这八个军镇的担子!二三十万张嘴等着吃饷、吃粮!
湖广、江南、巴蜀倒是鱼米之乡,可隔着千山万水,运点粮食过去,路上人吃马嚼的损耗,十石能剩下一石落到边军嘴里就算不错了!
本来指望河南能接济点,可河南自己家里也坐着七尊大佛呢!周王、赵王、郑王、崇王、潞王、福王、唐王,哪个不是开枝散叶,子孙成群?王府占田,“诡寄”逃税,早就把河南的好地啃得差不多了,哪还有余力帮衬山陕?
这道理,谁都懂。可这文章,谁敢落笔?笔下写的,可是要动老朱家宗室的根基!是要刨自家祖坟(对某些人而言)!这口掀翻祖制的大黑锅,谁背得起?
笔尖的墨都快滴下来了,纸上还是一片空白。
崇祯坐在上头,也不催。他慢悠悠地拿起手边一个黄花梨木挖出来的“保温杯”,掀开盖,吹了吹热气,啜了一口里面温着的茶水。
他放下杯子,声音在寂静的堂内显得格外清晰。
“唉……”他先是一叹,像是拉家常似的开口,“其实啊,陕西、山西的老百姓苦,还不是最麻烦的。”
八个大臣心里同时一咯噔,耳朵都竖起来了。
崇祯的目光慢慢扫过他们,语气平直,却带着一股子不容置疑的份量:“最麻烦的,是手里握着刀把子的那八镇军户,他们更苦。”
“民运粮凑不齐,地方官两手一摊,没辙!爱咋咋地!可八镇军户名下的屯田呢?早年被那些设在边镇地盘上的老牌王府,还有……当地的将门,里应外合,联手给瓜分干净了!”
“现在的边军军户,是地没地,粮没粮。朝廷的京运银呢?户部那边一欠就是十几个月,甚至几年!”崇祯的声音略微提高,“这叫啥?这叫没活路了!”
他顿了顿,目光锐利起来,像刀子一样刮过每个人的脸:“老百姓没饭吃,都要反。何况是这些手里有刀,见过血,杀过人的边军?”
“陕西、山西,二三十万能打仗的边军,再加上人数更多的军户家眷,要是被逼反了……朕,该怎么办?”
“东北有建奴虎视眈眈,西北要是再炸了锅……”崇祯的声音沉了下去,“大明,还有吗?”
他身体微微前倾,盯着底下那群脸色发白的老臣:“大明要是没了……那些宗室,还能有吗?你们觉得朕是在吓唬人?山陕两省,现在已经到处是灾荒,到处是民变了!就差最后一把火,就要炸了!”
“今天,你们八个,都给朕做这篇文章。给朕出出主意,这盘死棋,该怎么解?”
他拿起那卷明黄题册,轻轻拍了拍:“还有,朕把话搁这儿。这道题,就是今年戊辰科会试的策论题!谁的文章做得好,朕,大大地重用!”
话到这里,他语气陡然一沉,变得冰冷:“如果不会做……或者不愿意做,那就回家抱孩子去吧,永不叙用。朕的朝堂,不需要这样的人。”
他的目光再次扫过全场,一字一顿道:“因为朕知道,这道题,不难答。答不出来,不是脑子笨,是这儿……不够!”
他抬手,指了指自己的心口。
“忠!不够!”
最后三个字,像三记重锤,狠狠砸在每个人的心坎上。
挹海堂里静得吓人,只听见还有笔尖摩擦宣纸的沙沙响。
八位大臣都开始写了。不是他们文思如泉涌,是皇上那句“忠!不够!”像鞭子一样抽在他们背上。
首辅黄立极捏着笔,手心全是汗。他知道,自己这“帝党”首脑的位子,今天就到头了。皇上那话不是说笑,文章写不好,首辅兼吏部尚书的乌纱帽肯定没了,说不定还得回家养老,永不叙用!
更让他害怕的是孙承宗、钱谦益他们。要是这帮东林党人写得比他“忠”,得了圣心,爬到他头上,能放过他这“阉党干将”?皇上都说了“忠不够”,那就是不包庇了。不行,必须忠!还得比东林更忠!
黄立极把心一横,笔尖重重落下。他提笔就写:“臣愚见,当行‘更封’之策。将山、陕、中州十四藩(代王已除)并其下郡王、镇国将军以上府邸,悉数南迁。或往江苏,或往江右,择富庶之地安置。如此,可解北地重负。”
写到这里,他顿了顿,又狠狠心加上更厉害的一条:“至于各级中尉,准许其从事士农工商四民之业,允其在所居府城之内自由行走,更可读书科举!朝廷则停发其禄米,使之自食其力。”
写完这条,他感觉自己后脖颈都凉飕飕的。这简直是刨祖坟!但他顾不上了,保命要紧,表忠要紧!
另一边,孙承宗的心情同样沉重。他久在辽镇,太知道边军饿急了会干什么。山陕的宗藩和八镇边军,就像一堆干柴碰上火镰,只能保一个。毫无疑问,得保手里有刀的。
他长叹一声,像是老了几岁,终于落笔。他没直接说改革,反而先引经据典:“臣谨考《皇明祖训》,其中仅明文规定‘凡郡王、将军、中尉非奉诏不得来京’。并未严禁宗室从事四民之业,亦未明言亲王以下宗室不得离国出城。”
这话写得刁钻!先把祖制搬出来,指出祖制没说不让干,那现在干,就不算违背祖制!
接着,他才亮出杀招:“故臣以为,陛下可下诏,将陕、晋、豫三省十四藩并所属郡王、高品将军,悉数召入京师,赐宅安置,无诏不得返国。如此,则可绝其在地之盘剥,其原有庄田、产业,可尽数充公,或分予边军,或售予民户,以充军饷。”
孙承宗这是要把所有王爷一锅端,全圈到北京皇帝眼皮子底下来!这忠心,比黄立极的“南迁”还大!
钱谦益握着笔,手心里也全是汗,心里却在飞快地拨着算盘珠子。他是东林魁首不假,可他背后站着的是江南的士绅豪强!那些人,是真有钱!朝廷压给南直隶、浙江、江西的赋税是不轻,可那和靠着海贸、工坊、放贷日进斗金的江南豪绅们有什么关系?他们照样锦衣玉食,园子里照样养着戏班子!
皇上现在把陕西、山西、中原那十五个王府和八个边镇的烂摊子摆到台面上,拿到科举大比上哭穷给全天下看,图什么?钱谦益心里透亮——这是要饭来了!是冲着江南的钱袋子来的!
他要是敢在策论里代表江南一口回绝,那后果……钱谦益打了个寒颤。皇上回头就能把那十几个藩王、几十个郡王,连带着底下成千上万的宗室子弟,一股脑全迁到江南来!堵在苏州、杭州、松江那些豪绅家门口要饭吃!你给不给?不给?好,一个王府再配上三个护卫卫所,全是膀大腰圆、饿红了眼的西北军汉!到时候就不是要饭了,那是明抢!是敬酒不吃吃罚酒!
想到这儿,钱谦益手抖了抖,一滴墨落在纸上,洇开一小团黑。他深吸一口气,定了定神,笔尖终于落下。他得走条钢丝,既不能忤逆皇上,又得护住江南的根基。
“臣以为,宗藩迁移,牵涉甚广,震动极大,恐非一时可成。然宗禄之累,民困之深,又不可不纾解。”他先定了个调子,先承认问题,但暗示迁移太折腾。
接着,他笔锋一转:“故臣斗胆进言,或可先行权宜之策:允宗室子弟离封地谋生。查《皇明祖训》,并无明文禁其离国,亦未禁其从事四民之业。陛下可下明诏,许底层宗室务工、经商、入学、科举,朝廷即停其禄米,使其自食其力。如此,则部分困顿宗室可得生路,朝廷岁省禄米亦非小数。”
钱谦益心里清楚,这条看似让步,实则把包袱甩给了底层宗室自己,对江南豪绅影响不大。那些穷宗室离了封地,多半也是去北方城市或流落京师,能跑到江南的终究是少数。
但这还不够。皇上要的是钱!是能填陕西、山西那无底洞的真金白银!钱谦益咬了咬牙,知道还得再割块肉。
“再者,”他继续写道,“开源之策,亦不可废。臣闻东南沿海,海舶往来,岁入巨万。然市舶司久废,商税多入私囊。当重开宁波、泉州、广州等处市舶司,严查海商货物,课以合理之税。尤以瓷器、丝绸、茶叶、白糖等出口大宗为要。若措置得宜,仅此一项,岁入……或可增五十万两白银,以补国用。”
写下“五十万两”这个数字时,钱谦益的笔尖顿了顿。这是他肚里转了无数个弯才估摸出的数——既显得江南“尽力了”,能让皇上看到“实绩”,又不至于让那些海商豪绅伤筋动骨,真逼急了跳脚。再多?那就真是剜江南的肉了!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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