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4章 吝财失心,倒戈相向
大同府城城南。
一片狼藉。
秋风吹过残破的院墙,卷起地上的碎布与尘土,偶尔从某间坍塌的民房里,传来妇人压抑的啜泣声,却很快被士卒的呵斥与流民的哄笑盖过。
原本规整的街巷被临时搭起的帐篷占满。
这里成了叛军与流民的临时营地,而曾经住在这片街巷里的百姓,早已成了乱世的牺牲品:
壮年男子要么被强征入伍,要么因反抗被砍倒在自家门槛上。
老弱妇孺则被驱赶至街角,运气好的能分到半块发霉的干粮,运气差的,只能在寒风中等待死亡。
更有不少年轻女子被掳进帐篷,昼夜承受着凌辱,却无人理会。
在这片混乱之中,善化寺显得没有那么混乱。
这座始建于辽代的古寺,曾是大同城南的圣地,香火鼎盛,信徒络绎不绝。
可如今,寺门大开,门前站着两名手持长矛的叛军士卒,寺内的香火早已断绝。
大雄宝殿殿内的三世佛塑像依旧端坐在莲台之上,金身却蒙了一层厚厚的尘土,慈悲的面容在昏暗的光线下,竟透着几分悲凉。
庄严的佛堂,此刻成了刘振邦的临时指挥之所。
刘振邦背着手站在大雄宝殿前的石阶上,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瘩。
他抬头望了一眼殿内的佛像,眼神里满是烦躁。
王威让他率六千兵卒去袭营,还要直取熊廷弼的大营,这哪里是袭营,分明是让他去送死!
熊廷弼麾下的辽东、京营骑兵何等精锐,昨日他不过是与曹文诏的先头部队交手,就折损了近百名弟兄,如今要正面冲击官军大营,简直是以卵击石。
“将军,人回来了。”
身后传来亲兵的声音,打断了刘振邦的思绪。
他转过身,见派去通知孙镇、马荣所部将领的家丁正低着头走来。
“他们来了?”
刘振邦往前一步,询问道。
家丁摇了摇头,声音低得像蚊子哼:
“将军,孙参将和马参将的部将们……都不肯来。
说除非见到孙镇、马荣两位将军的亲笔信,否则绝不会出兵,还说……
还说没有主将的命令,擅自调动兵马,是违令。”
“违令?”
刘振邦猛地攥紧拳头,一口唾沫啐在地上。
“都到这个时候了,还跟老子讲违令!
王威都反了,他们跟谁讲违律?”
他越说越气,抬脚踹在旁边的石香炉上,香炉“哐当”一声歪倒,里面残留的香灰撒了一地。
“让我带着这群阳奉阴违的人去袭营?
怕是刚出城门,孙镇、马荣的人就先跑了,最后只剩下我那一千嫡系,去给熊廷弼当靶子!”
家丁吓得缩了缩脖子,不敢说话。
刘振邦在石阶上踱来踱去,心头的焦躁像火一样烧。
王威这是明摆着要借刀杀人,把他和孙镇、马荣的兵力一起消耗在官军大营前。
去,是死。
不去,王威定然会以“抗命”为由杀了他,也是死。
难道就真的没活路了?
刘振邦停下脚步,目光落在殿内蒙尘的佛像上。
佛祖的眼睛半睁着,仿佛在俯瞰着他的困境。
他忽然想起白日里熊廷弼在城外的喊话。
“只诛贼首王威,其余胁从者若肯投降,一概赦免罪责”。
可他刘振邦,被熊廷弼列为“主犯”之一,就算是投降也没用。
王威就是看准了这一点,才敢把袭营的差事交给自己,料定他没胆子反水。
“没胆子反水?”
刘振邦嘴角勾起一抹自嘲的笑,眼神却渐渐亮了起来。
王威不给活路,难道他自己就不能找一条活路?
熊廷弼要他的命,可若是能立下大功,说不定就能饶他一命!
他猛地转身,对着家丁压低声音,说道:
“你现在就走,从寺后的密道出城。
那密道是之前善化寺的僧人逃荒用的,只有几个老卒知道,你小心些,别被人发现。”
家丁愣了一下,连忙点头:“将军,您要我带什么话?”
“你去找熊廷弼的大营,就说……”刘振邦顿了顿,斟酌着措辞。
“就说我刘振邦愿意反正,愿意助官军拿下大同府城,生擒王威。
但我有一个条件。要
熊经略亲口答应,饶我一命,既往不咎。”
说完,他从腰间解下一块刻着“刘”字的腰牌,塞到家丁手里:
“拿着这个,若是熊经略的人不信,就把腰牌给他们看。
记住,此事绝不能让第三个人知道,若是走漏了风声,咱们都得死!”
家丁握紧腰牌,感受到上面的冰凉,也明白了事情的严重性,郑重地点了点头:
“将军放心,小人一定办妥!”
刘振邦看着家丁转身快步走向寺后,身影很快消失在回廊的阴影里,心里悬着的石头稍稍落下,却又提起了另一块。
熊廷弼会不会答应?
若是熊廷弼不接受他的投降,他这条后路就彻底断了。
可事到如今,他没有别的选择了。
他重新走到大雄宝殿前,望着殿内的佛像,深深吸了一口气。
之前,他以为跟着王威能捞到好处,可如今才知道,王威不过是把他当成了随时可以丢弃的棋子。
既然如此,他何必再跟着王威送死?
城外。
官军大营。
天将亮未亮。
中军帅帐内,烛火还未熄灭,映着案上摊开的大同府城防图。
熊廷弼身着青色便袍,腰间系着一条素色玉带,正俯身看着地图,手指沿着城墙的线条缓缓移动。
他鬓角的白发沾着几点烛泪,眼神却锐利如鹰,丝毫不见疲惫。
昨夜又有三批城内的“内应”偷偷送出消息,从流民军的粮草短缺,到孙镇、马荣的抵触情绪,再到王威迷信方士的荒唐事,桩桩件件都记在他手边的小册子上。
“经略公,这是今早刚收到的密报。”
谋士周文焕轻步走进帐内,将一张折叠的纸条递过去,声音压得很低。
“代王府的老仆冒死从水道逃出,说……说代王朱鼐钧,已被王威当众剐杀,尸体就扔在府衙前的校场上。”
熊廷弼接过纸条,展开一看,指尖微微一顿。
虽然早有预料,可当真听到这个消息,他还是忍不住皱紧了眉头。
代王是大明宗室,即便昏聩贪婪,也是朝廷册封的藩王,王威此举,无疑是把谋逆的罪名坐实到了极致。
他将纸条揉成一团,沉声道:“立刻拟两道文书。
一道快马送往京师,将代王惨死的消息奏明陛下,就说本经略驰援不及,愿领失职之罪。
另一道送到世子朱鼎渭的临时住处,告诉他……节哀,待破城之后,本经略定会为代王平反,诛杀王威以告慰其灵。”
“是。”
周文焕躬身应下,刚要转身,又被熊廷弼叫住。
“等等,给世子送去些安神的汤药和点心,代王府如今剩他一个独苗,可变让代王府的香火断了。”
周文焕点头退下,帐内又恢复了寂静。
熊廷弼看着面前的舆图,眼神闪烁。
王威靠胁迫和劫掠聚拢起来的势力,就像沙堆的城堡,看似庞大,实则一触即溃。
那些偷偷传递消息的小吏、兵卒,甚至是普通百姓,都是压垮这座城堡的沙子。
在大明朝的土地造反
当真以为能够成功?
“经略公!陈总兵求见!”
帐外传来亲兵的通报声。
“让他进来。”
话音刚落,抚边总兵官陈策便大步流星地走进帐内。
他身着一身铠甲,甲片上还沾着晨露,脸上带着几分急切,刚进门就抱拳道:
“经略公!属下抓到了一个人,此人自称是刘振邦的贴身家丁,说有要事求见您,还说……刘振邦愿意投降,只求您能饶他一命!”
“刘振邦?”
熊廷弼挑了挑眉,嘴角勾起一抹冷笑。
他还记得,就是这个王威的女婿,在栲栳山追杀张炜一行人时,下手毫不留情,杀了不少大同府的官员和家眷,手上沾满了鲜血。
之前官军喊话招降,特意把他和王威并列列为“罪无可赦”的贼首,就是为了断他的退路,没成想,这人倒先慌了。
“他倒是会选时候。”
熊廷弼走到案前坐下,端起茶杯抿了一口,语气里带着几分嘲讽。
“说说,他的使者还说了些什么?”
“那家丁说,王威给刘振邦下了死令,让他今夜三更率部袭营,还把孙镇、马荣的两千五百人都拨给了他,明摆着是要让他们当炮灰。”
陈策走到案边,压低声音道:
“那家丁还透露,孙镇、马荣根本不愿出兵,他们的部将也撂了话,没见到孙、马二人的手令,绝不会跟着刘振邦送死。
刘振邦怕了,说只要您能赦他的罪,他愿意在城内策应。
不仅能救出孙镇、马荣,还能打开南门,让咱们的人进去!”
熊廷弼手指敲击着案几,发出“笃笃”的声响。
刘振邦的投降,是一把双刃剑。
一方面,若是刘振邦当真能策应,官军就能兵不血刃地打开城门,减少无数伤亡,还能瓦解叛军的核心力量。
可另一方面,刘振邦手上的血债太多,若是轻易饶了他,怕是会寒了那些死难者家属的心,也会让其他叛军觉得“投降便能免罪”,日后更难震慑。
“这个时候想着要活路,早干什么去了?”
熊廷弼冷哼一声,语气里满是不屑。
“栲栳山的时候,他杀那些官员家眷的时候,怎么没想过会有今天?”
陈策站在一旁,没有接话。
他知道熊廷弼的脾气,看似威严冷酷,实则最看重“利弊”二字。
只要对平叛有利,些许个人恩怨,他还是能放下的。
果然,片刻后,熊廷弼停下敲击案几的手指,眼神变得坚定。
“你去告诉那个家丁,就说本经略可以饶刘振邦一命。
但有三个条件:
第一,今夜三更之前,必须救出孙镇、马荣。
第二,袭营之时,要设法打开南门,接应官军入城。
第三,入城后,必须配合咱们清剿王威的嫡系,若有半点虚言,本经略定斩不饶!”
他顿了顿,补充道:
“另外,跟他说清楚,参将的位置他是别想了,日后也不能再从军。
本经略以人格担保,待事了之后,会给他一笔银子,让他回老家做个富家翁。
这是他能得到的最大让步,愿意就干,不愿意,就让他跟着王威一起死!”
陈策眼睛一亮,连忙躬身道:
“属下明白!这就去回复那家丁!”
陈策走后,熊廷弼看向身侧的文书,说道:
“传本经略命令,今夜三更,戚金、马世龙各率一千骑兵,在南门外待命,一旦看到城门打开的信号,立刻冲进去!
其余各部,加强戒备,防止王威狗急跳墙,从其他城门突围!”
“是!”
文书领命而去。
熊廷弼重新走到城防图前,手指落在“南门”的位置。
今夜将是平定叛乱的关键。刘
振邦若是真心投降,大同府城旦夕可破。
若是诈降,官军怕是要付出不小的代价。
另外一边。
大同府城城南。
善化寺内大雄宝殿之中。
刘振邦坐在佛前的供桌上。
“将军,好消息,熊廷弼答应了,不过,他有要求”
刘振邦听完信使带回的消息,脸上却没有露出喜色。
“参将之位不保,保你性命,做个富家翁”。
“富家翁……”
刘振邦低声呢喃,嘴角勾起一抹苦涩。
他从军二十年,从把总爬到参将,靠的不是家世,是刀光剑影里拼出来的军功。
后面与王威联姻,也不过是为了抱住大腿而已。
如今要他放下兵权,守着一堆银子过活,如何甘心?
哎~
跟着王威,早晚是死。
反抗王威,熊廷弼又只给一条“富家翁”的活路。
他重重吐出一口浊气。
前几夜追杀张炜时,他的部卒折损了近半,若真按王威的命令去袭营,怕是连熊廷弼的大营都摸不到,就成了刀下鬼。
“活着……总比做一具尸体强。”
刘振邦站起身,拍了拍供桌上的灰尘,眼神渐渐变得坚定。
他当即做出了选择。
就做富家翁罢!
不过,就算要富家翁,也得先活着拿到那份银子。
而他心中,已经有反水的定计了。
“出发,前往总镇府!”
戌时刚过,刘振邦策马来到总镇府。
府门前的石狮子旁,两名亲兵握着长矛,眼神警惕地盯着往来人等。
他翻身下马,刚要进门,就被亲兵拦下。
王威昨夜下了令,非嫡系将领入府,需先通报。
刘振邦耐着性子等了片刻,才被一名家丁引着往里走。
穿过庭院时,他的目光被廊下堆积的木箱勾住。
那些箱子敞着口,里面码着成色十足的马蹄金,滚落在箱外的东珠泛着莹白的光,连垫箱子的绸缎,都是江南产的云锦。
刘振邦的喉结动了动,口干舌燥。
代王府抄出来的财富,竟有这么多!
王威宁愿让这些宝贝在这儿蒙尘,也不愿拿出一分犒赏将士,反倒逼着他们去送死。
“这老东西,真是吝啬到了骨子里!”
刘振邦在心里咒骂,脚步却没停。
他想起自己这些年跟着王威,替他背了多少黑锅,吞了多少委屈,如今却连一点好处都捞不到。
“我背叛你,是你自找的!”
他在心里给自己找了个大义的名头,原本的愧疚,瞬间消散得无影无踪。
总镇府大堂里,王威正坐在太师椅上,手里捏着一张方士画的符咒,眉头皱得紧紧的。
见刘振邦进来,他把符咒往案上一扔,语气带着几分不耐:
“今日三更就要出兵,你不去整军,来我这儿做什么?”
刘振邦连忙躬身行礼,语气恭敬:
“小婿拜见岳丈。并非小婿怠惰,实在是孙镇、马荣麾下的兵卒不听调遣。
昨夜小婿派去传令的人回来报,那些游击、千总说,不见到孙镇、马荣亲自下令,他们绝不出兵。”
“什么?!”
王威猛地拍案。
他站起身,手指着门外,怒斥道:
“这些丘八!敢抗本镇的命令?!”
刘振邦连忙上前一步,压低声音:
“岳丈息怒。眼下正是用人之际,若是强逼,恐生变故。
不如小婿将孙镇、马荣带过去,让他们亲自召见部将,亲口授权。
等事了,再将二人送回总镇府,既不耽误出兵,也能稳住他们的部卒。”
王威的眉头拧成了疙瘩。
孙镇、马荣本就心存抵触,若是让他们去见部卒,怕是会生乱。
可若是不让他们去,袭营的事就会泡汤。
王威沉吟片刻,目光扫过刘振邦。
这是他的女婿,总不至于背叛他。
“也罢。”
王威点了点头,语气带着警告。
“但你务必小心,看好孙镇、马荣,不许他们脱离你的视线!若是出了差错,唯你是问!”
“小婿省得!”
刘振邦躬身应下,心里却松了口气。
第一步,成了。
王威当即让人去召孙镇、马荣。
不多时,两人便走进大堂。
孙镇穿着一身旧甲,脸上带着几分憔悴。
马荣则低着头,显然是满腹心事。
听到王威让他们去见部卒,孙镇的眼睛瞬间亮了亮,可看到站在一旁的刘振邦,眼神又迅速黯淡下去。
有刘振邦监视,他们就算见了部卒,也未必能说上几句真心话。
“你们二人,召见部将,亲口授权,让刘振邦领军,明白?”
王威话语之中,有威胁之意。
“末将明白。”
两人齐声应和,声音里带着几分无奈。
从总镇府出来,刘振邦带着孙镇、马荣策马直奔城南善化寺。
沿途的街巷里,流民军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有的在抢夺百姓的粮食,有的则围着一名妇人起哄,惨叫声此起彼伏。
孙镇看着这一幕,眉头皱得更紧。
他本是大同边军的老将,何曾见过这般乱象?
跟着王威造反,果然是错了。
很快。
众人便到了善化寺。
进入之后,善化寺的山门当即关闭。
刘振邦立刻屏退左右,只留下孙镇、马荣两人在大雄宝殿里。
他走到殿门后,确认亲兵都守在殿外,才转过身,看着两人,语气凝重:
“二位,如今王威已是穷途末路,熊廷弼的大军围城,咱们再跟着他,只有死路一条。
我欲拨乱反正,投降官军,二位,可有此心否?”
“什么?!”
孙镇手里的马鞭“哐当”掉在地上,他瞪大了眼睛,不敢置信地看着刘振邦。
这可是王威的女婿,居然要背叛王威?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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