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2章 抵达洛阳 漫天飞舞的祥瑞 上官婉儿
翌日,清早。
深秋晨雾像是在窗外蒙上了一层棉花。
早起的刘建军又变得精神抖擞,仿佛每一个清晨对他来说就像是一次新生一样,李贤刚出门,就看到他对着晨雾做出拥抱的模样,双臂猿展,脑袋后仰,享受清晨。
李贤的心情都没来由好了几分。
他走过去,调笑道:“此情此景,何不赋诗一首?”
刘建军一愣,转过头,疑惑的看着李贤:“赋什么诗?昨晚睡觉压着胳膊了,这破驿站床板都是硬的……”
刘建军真是太煞风景了。
李贤扭过头,往马厩的方向走去牵马,身后刘建军屁颠屁颠的跟了过来,两人刚到马厩外,便听到里面有小吏大喊:“祥瑞啊!祥瑞啊!”
李贤心里好奇,往里面探了一眼。
只见两个小吏抬着一根木头正往外走,定睛看过去,那根木头竟是马厩里的一根围栏,而它被称为祥瑞的原因,则是因为上面生出了一小丛的菌子。
两个小吏抬着这根木头走到李贤身边,其中一个急忙行礼:“殿下!祥瑞啊!您看这马厩的木栏,竟在深秋生出如此鲜润的菌子,此乃天降吉兆,必是预示着天下太平,国运昌隆啊!”
另一人也赶紧附和:“是啊殿下,小的们在这驿站当差十几年,从未见过此等奇事!定是上天感应,降下祥瑞于殿下途经之地!”
李贤皱着眉头,觉得荒诞不经。
马厩里向来潮湿温暖,尤其这根木头一眼看过去就是湿漉漉,闻着更是一股臭味,想必就是马栏后方经常被马尿“滋润”的,生出菌子来算得了什么祥瑞?
他刚想随口打发掉这两个想讨赏的小吏,刘建军却已经凑了上来,围着那木头转了一圈,伸手指了指那丛菌子,啧啧称奇:“哟,长得还挺肥,我说二位,这玩意儿……能吃吗?”
两个小吏被他问得一愣,支吾道:“这……此乃天降祥瑞,怎可……怎可亵渎……”
“祥瑞就不能吃了?”刘建军眼睛一瞪,“老天爷赏饭吃,你不吃,那不是不给老天爷面子?再说了,万一这菌子有毒,那算祥瑞还是算凶兆?”
小吏被他的歪理邪说绕得晕头转向,一时不知如何作答。
李贤忍住笑意,摆了摆手,对那小吏道:“既是祥瑞,便好生保管着吧,莫要损坏了,至于食用……就不必了。”
他摇了摇头,随手给了几枚钱将他们打发,小吏便立马千恩万谢地抬着“祥瑞”走了。
走过去牵马,刘建军又凑了过来,笑着说:“看见没,疯了。”
李贤不解。
“还不是你母后搞出来的那一套,现在满天下都是祥瑞,你信不信咱们越往洛阳走,就能见到越多的祥瑞,再加上你母后先前搞的那一套检举制度,啧啧,我估计现在全天下的人都想着把祥瑞送到神都去,然后做着一朝升官发财的美梦。”刘建军走到他那匹旋风冲锋前面,抓了一把干草喂给它。
李贤牵着马,听了刘建军的话,眉头蹙得更紧。
经历了这么多,他并非不懂这些门道,只是亲眼见到、亲耳听到,仍觉得一阵反胃。
这哪里是祥瑞,分明是阿谀奉承之风已深入骨髓,连这偏僻驿站的小吏都学会了用这种方式投机钻营。
这世道,真是光怪陆离,荒谬至极。
刘建军喂完马,拍了拍手上的草屑,说:“得亏咱们当初那株稻穗给的早,否则放在眼下,这么多祥瑞里边,一把穗子算得了什么祥瑞?”
李贤反驳道:“稻穗不一样,这是民生……”
话没说完就被刘建军打断:“有什么不一样的,精心施肥,昼夜看护,几亩地里才有那么一把个顶个的饱满,这不叫祥瑞,这叫生产力的过度分配,有那闲工夫,我都能多种十几亩地了。
“你想想,一个人是精心照料一亩地产出两石粮食的好,还是稍稍照料十亩地,产出十五石的粮食好?”
李贤沉默下来。
的确。
这么一会儿功夫,刘建军已经翻身上马,语气恢复了轻松:“走了,去洛阳,看看你母后还折腾了多少祥瑞!”
……
车队再次启程。
果然如刘建军所料,越靠近洛阳,各种光怪陆离的“祥瑞”传闻就越多。
沿途经过的州县,几乎都能听到类似的消息:某地发现了一块天然形成人形的奇石;某处池塘一夜之间开满了并蒂莲花;甚至还有传闻,有百姓家的老牛产下了一只通体雪白、角上带螺纹的“麒麟犊”……
这些消息被地方官们煞有介事地写成奏表,快马加鞭送往神都,成为他们政治投机的资本。
民间也议论纷纷,真真假假,难以分辨。
在武后的盛情“邀约”下,整个天下就像是陷入了一场祥瑞的狂欢,李贤心想着刘建军那套“亩产两石和十亩产十五石”的言论,在看到这些祥瑞,心里就在想着:这些祥瑞又该是多少个亩产造就的?
但刘建军却不在意这些,反而把这些事情当乐子听,评头论足:“啧,这奇石造假成本太高,并蒂莲还算有点技术含量,至于那白牛犊……怕不是刷了层石灰吧?水平不行啊……”
……
十一月底,车队终于抵达了洛阳近郊。
他们没有直接进城,而是在洛水南岸的龙门驿暂时安顿下来。
如今李旦虽然被武后架空了,但皇帝的名分却已经彻底定了下来,所以按照规矩,亲王返京,需先在此递表请示,等待宫中的安排。
李贤写好拜表,阐明来意,便遣了个驿站小吏送往城内通事舍人衙门。
刘建军不知道去哪儿了,等李贤忙好一切他才回来,一进驿站门就吆喝:“好家伙,贤子,你知道我刚在外边见着什么了么?”
没等李贤回答,他就自顾自的说道:“我刚才溜达一圈,看见好几个院子里都摆着蒙着红布的东西,奇形怪状的,估计都是等着进献的宝贝。
“就隔壁那边,还有个说是活了一百多岁的老头儿,被他重孙子给当成祥瑞送到洛阳来了,我寻思着这这老头要是在你母后面前那么一嗝屁,到时候全天下的祥瑞都给这老头送殡,那可就乐子大了。”
李贤没好气的瞪了他一眼:“百岁老人自是人瑞。”
但随后,又面露不忍:“只是……这般舟车劳顿,将耄耋老者当作器物般运送,以求恩赏,实在有违人伦孝道。”
刘建军耸耸肩,在李贤对面坐下,自己倒了碗水喝:“孝道?在升官发财面前,算个屁!你现在看到的还只是开胃小菜,等进了洛阳城,那才叫群魔乱舞呢!”
他压低声音,“我刚才可还听说了,为了争抢献瑞的先后次序,几个地方的官员差点在驿馆外边打起来,这哪里是祥瑞盛会,分明是名利场。”
李贤沉默地摩挲着茶杯边缘,心中那股荒谬感和无力感再次涌上心头。
这弥漫天下的虚妄之风,如同毒雾,侵蚀着帝国的根基。
……
等待召见的日子枯燥而漫长。
李贤每日除了读书,便是临摹字帖,努力让自己静下心来。
刘建军则像个闲不住的猢狲,时而在驿馆内四处“勘探”,时而溜达到洛水边看船来船往,偶尔带回一些真真假假的市井消息。
第三日傍晚,刘建军从城内打探消息回来。
“贤子。”他关好房门,脸色有了些微的凝重,低声道:“因为宗室作乱的事儿,你母后说是震怒未消,近日又有一批官员被牵连下狱,现如今朝野上下,无人敢轻易为宗室发声,关于你的议论……也多了些不好的声音。”
刘建军迅速走到李贤身边坐下,问:“宫中有消息了吗?”
李贤摇头:“尚无召见的明确旨意,通事舍人衙门那边只说已呈报,待上意,不过,那人还说明日母后将在上阳宫接受一批新近抵达的祥瑞进献,场面想必不小。”
刘建军眼睛眯起来,手指轻轻敲着桌面:“有点古怪啊……”
刘建军话音还没落下,门外忽然有人高声通传:“宫内尚仪局上官尚仪到!”
这一声通传,让屋内两人皆是一怔。
随后,刘建军就脸色一喜,道:“婉儿来了?正瞅着探听不到宫里的消息呢!”
李贤与他交换了一个眼神,迅速整理了一下衣袍,起身迎候。
房门打开,只见一名身着浅绯色女官服饰、气质清雅的年轻女子款步而入,正是上官婉儿,她身后跟着两名低阶宦官,手捧文书,规规矩矩地停在门外。
看这架势,李贤就知道上官婉儿是奉了宫内的命令出来的了。
上官婉儿面容平静,目光先落在李贤身上,规规矩矩地行了一礼,声音清脆,不失恭敬:“下官上官婉儿,奉神皇陛下口谕,前来见过沛王殿下。”
“上官尚仪不必多礼。”李贤抬手虚扶,趁着这个间隙,和上官婉儿迅速对了一下眼神。
上官婉儿眉目并没有丝毫异色,让李贤有些疑惑。
自己和刘建军都能对眼神啊?
而这时,上官婉儿直起身,目光飞快地扫过一旁的刘建军,但刘建军却像是接收到了什么信号,嘴角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随即也装模作样地拱了拱手。
李贤一阵挫败。
这俩人怎么能眼神交流的?
“殿下,”上官婉儿公事公办的语调响起:“神皇陛下知晓殿下已抵达龙门驿,特命下官前来传话,陛下言道,殿下远来辛苦,可在驿中好生休憩两日,不必急于进城,待后日巳时,再入上阳宫觐见不迟。”
“臣贤,谢陛下体恤,谨遵懿旨。”李贤恭敬应下。
上官婉儿微微颔首,继续道:“此外,近来神都内外,为‘祥瑞’之事颇多喧嚣,陛下恐殿下久不在京,耳目闭塞,特命下官将近日一些紧要的邸报文书送与殿下阅览,也好叫殿下知晓时局。”
说着,她侧身示意,门外的一名宦官立刻将一摞文书送了进来。
“有劳上官尚仪,陛下厚爱,臣感激不尽。”李贤再次道谢。
正事传达完毕,上官婉儿本该告辞,她却并未立即离开,而是语气稍缓,像是随口提起般说道:“殿下离京多年,如今神都变化颇大,南市一带,新开了不少胡商铺子,售卖些异域奇珍,倒也热闹。
“殿下若有闲暇,或可一观。”
李贤一愣。
刘建军却立刻接过话头,笑嘻嘻地对李贤说:“殿下,听见没?上官内舍人都说南市热闹,咱们安顿下来后,可得去逛逛,说不定能淘换点新鲜玩意孝敬神皇陛下呢!”
李贤瞬间会意。
上官婉儿嘴角微露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很快便收敛了,再次向李贤行礼:“旨意已传到,文书已送到,下官还需回宫复命,不便久留,就此告辞。”
上官婉儿来的匆匆,去的也匆匆,但很显然,已经留下了一些信息。
……
翌日,用罢早膳,刘建军便撺掇李贤出门。
“沛王殿下,听说胡商铺子里有新奇玩意,咱们不如去逛逛,也好提前熟悉下神都风貌。”他声音不大不小,恰好能让驿馆内可能存在的耳目听见。
李贤会意,立马配合应允。
两人换了身不那么显眼的常服,骑马便往南市而去。
洛阳南市,果然名不虚传。
虽不及长安西市的规模宏大,但因其靠近漕渠,四方货物汇聚,尤其胡商云集,也算别有一番异域风情。
街道两旁店铺林立,旗帜招展,售卖着来自西域的香料、宝石、毛毯,波斯的银器,大食的琉璃,乃至天竺的佛像,琳琅满目,空气中混杂着各种香料、皮革和烤饼的味道,耳边充斥着不同语言的叫卖声、讨价还价声。
熙熙攘攘,热闹非凡。
刘建军像是真来逛街的,这边看看胡人的弯刀,那边摸摸色彩艳丽的织锦,还不时跟胡商用半生不熟的胡语夹杂着手势比划,问东问西。李贤跟在他身后,目光却不着痕迹地扫过沿街的店铺招牌,心中默念着胡商铺子。
“哎,贤子,你看这个如何?”刘建军拿起一顶带有面纱的胡帽,扣在自己头上,故作神秘状,“戴上这个,保准没人认得出来。”
李贤无奈地摇摇头,低声道:“莫要胡闹,正事要紧。”
“放心,忘不了。”刘建军摘下帽子,随手放下,继续往前走,眼神却有意无意的扫视着四周。
李贤心想上官婉儿也没留下个明确的指示,这满大街的胡商铺子,到底哪一间才是上官婉儿口中的胡商铺子?
刘建军却似乎胸有成竹,依旧不紧不慢地逛着。
走过几家售卖香料和宝石的大铺面,刘建军脚步未停,又路过一家喧闹的胡酒肆,他也只是瞥了一眼便继续前行。
李贤跟在他身后,心中疑惑渐生,正想低声询问,却见刘建军在一个相对僻静的转角处放缓了脚步。
这里有一家店面不大、装饰却颇为雅致的胡商货栈,招牌上用大唐文字和曲里拐弯的粟特文共同书写着“康家宝货”。
与旁边那些招徕顾客、大声吆喝的店铺不同,这家店门脸清静,珠帘半卷,门口既无喧哗的伙计,也无招摇的货品展示,只有一个年轻的粟特学徒安静地坐在门槛内擦拭着一个小银壶。
刘建军迈步就朝着那家店面走去。
李贤瞬间会意,但却再也忍不住询问:“你如何知晓是这间铺子?”
刘建军指着店门口悬挂的一个不起眼的木质标识,一脸淫笑:“因为这个。”
李贤转眼看去,一脸茫然。
那标识是一个两边对称的形状,中间是一颗桃形,两侧像是展翅的鸟类羽翼,看着倒是挺好看的。
李贤心想,这或许是刘建军和上官婉儿约定好的某种接头暗号吧。
李贤心中一块石头终于落地,同时也暗暗佩服上官婉儿和刘建军的默契与周密,这层层递进的联络方式,极大地确保了安全。
两人一进门,那店主对旁边的小厮使了个眼色,小厮立刻机警地走到店门口留意动静。店主则掀开柜台旁的一道深色布帘,做了个“请”的手势。
李贤和刘建军信步走进去,这里边别有洞天,竟是一出类似酒楼的布局,有十数个各不想通的厢房。
李贤和刘建军在店主的引领下来到了一间厢房,那店主便告了声罪离开了。
李贤随即开始打量起了厢房的布局,厢房比外店稍小,陈设简单,只有一张矮桌和几个绣墩,墙上挂着一幅西域风格的地毯,隔绝了外面的声音,显得格外安静。
李贤和刘建军在安静的厢房内刚落座不久,门外便传来了轻微的脚步声。
并非店主返回,而是一个身着淡青色窄袖襦裙、作侍女打扮的年轻女子,低着头,手托一个放着茶壶和杯盏的漆盘,步履轻盈地走了进来。
她动作熟练地将茶具轻轻放在矮桌上,然后垂首退到一旁,声音细柔地说道:“二位贵客请用茶,店主吩咐,若有任何需要,尽管唤小女子便是。”
李贤颔首道:“有劳了。”
侍女并未立即退出,反而转向刘建军,语气带着几分恰到好处的迟疑和恭敬:“这位……可是刘先生?”
刘建军眉梢一挑,应道:“小娘子有何见教?”
侍女没回答,只是将一条丝绦递给了刘建军。
李贤注意到,丝绦末端,隐约用银线绣着一个与店外标识上那颗“桃心”极为相似的微小图案。
然后,那侍女说:“刘先生且先随小女子过来,店主另有事相邀。”
……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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