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7章 我一个奸臣要死了,你们哭什么?【
老朱对儿子的疯狂试探和对藩王制度的清晰反省,愈演愈烈。
虽然老朱严令禁止参会的人,泄露任何关于‘废黜藩王俸禄制’的消息,但如此重大的政策动向,又岂能完全瞒过那些在朝堂沉浮多年、嗅觉灵敏的‘有心人’?
户部郎中郁新领命后,立刻带着几名绝对可靠的心腹书办,一头扎进了浩如烟海的档案库,开始秘密核算各王府历年用度。
吏部、兵部也悄然开始了对宗室子弟情况的摸底。
这些动作虽然隐秘,但各部门之间必要的文书往来、人员调动,还是留下了一些难以完全掩盖的蛛丝马迹。
很快,一些与藩王利益攸关、或在藩王身上有投资的朝臣,以及那些秉持‘祖宗之法不可变’的守旧派官员,便嗅到了不同寻常的气息。
尽管老朱已经严明,所谓的‘祖宗成法’,是他自己制定的《皇明祖训》,改不改,应该由他说了算。
但分封制度,由来已久。
特别是那些推崇《周礼》的文官集团,根本不认可老朱的说辞。
他们觉得,‘祖宗成法’遵循的是‘周公之典’,老朱只不过是改良了‘封建’。
而《皇明祖训》,是以法制为基石的。
若法制随意更改,将天下大乱。
于是,不久之后,几份措辞委婉却意图明确的奏疏,便被小心翼翼地呈递到了通政司,最终摆上了老朱的御案。
【臣某谨奏:窃闻近日有司核查王府岁支,臣愚以为,诸王乃皇上骨肉,国家屏藩,镇守四方,劳苦功高。】
【其用度皆有定例,若骤然更张,恐伤天家亲情,亦寒戍边将士之心。】
【况祖宗成法,行之有年,未闻有大弊,伏乞陛下慎思,持重为要……】
【臣某昧死上言:朝令夕改,乃治国之大忌。王府俸禄之制,乃皇上钦定,维系天潢贵胄,彰显皇家恩典。】
【若轻言变动,非但诸王惶惑,恐天下臣民亦生疑虑,以为朝廷失序,于社稷稳定恐有妨害……】
【臣闻‘治大国若烹小鲜’,当以安稳为上。】
【今四方虽定,然北元残寇未靖,西南土司时有反复。正当倚重诸王,拱卫疆土。】
【若于此时动摇根本,臣恐内外不安,给宵小可乘之机……】
【故而,唯封建之制,乃安天下之本。】
这些奏疏,有的打着维护‘天家亲情’、‘祖宗成法’的旗号,有的则以‘朝令夕改动摇国本’、‘恐引内外不安’为理由。
虽然没有直接反对‘废黜藩王俸禄制’,但字里行间都充满了对当前政策动向的质疑和劝阻,意图让皇帝知难而退。
此时,华盖殿内,老朱看着这几份奏疏,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
【哼!消息倒是灵通!】
【这才多久?都坐不住了?】
【说什么‘天家亲情’,说什么‘祖宗成法’,不过是为了维护他们自己的那点利益和那套僵死的规矩!】
他心中怒火翻腾,恨不得立刻将这些上书的官员抓起来,治他们一个窥探禁中、妄议朝政之罪。
但理智告诉他,不能这么做。
这些奏疏措辞谨慎,抓不到把柄,若强行镇压,只会坐实‘朝令夕改’、‘动摇国本’的指责,让本就敏感的局势更加复杂。
更重要的是,这些奏疏里提到的一些顾虑,并非全无道理。
尤其是‘朝令夕改’和‘内外不安’这两点,像两根针一样,刺中了他内心深处的隐忧。
【难道……真是咱操之过急了?】
【标儿刚去,朝局未稳,咱就急着对藩王动手,是否……太不近人情?也太冒险了?】
一丝罕见的犹豫和自我怀疑,开始在他心中滋生。
他毕竟是人,是一个刚刚经历了丧子之痛、又即将对亲生儿子挥刀的父亲。
对江山稳固的执着,与对身后评价、乃至对亲情的最后一丝眷顾,在他心中激烈地搏斗着。
他烦躁地将奏疏推开,站起身在殿内来回踱步。
改革的决心与现实的阻力,像两股巨大的力量撕扯着他。
【不行!不能退!】
【藩王之弊,已成痼疾,此时不除,更待何时?难道要留给允炆去面对吗?他压得住吗?】
【可是……若因此引发动荡,边关不稳,岂不是咱的罪过?】
就在老朱内心挣扎、进退维谷之际,一声禀报忽地传了进来:
“启禀皇上,蒋指挥使求见!”
老朱愣了一下,随即扔掉手中的奏疏,沉声道:“让他进来!”
很快,蒋瓛就走进了大殿。
“臣,参见皇上!”
“废话少说,何事?”
老朱直接就不耐烦的打断了蒋瓛的行礼。
蒋瓛心中一凛,连忙详细禀报了关于秦王府王氏、晋王府邓氏的调查结果,以及傅友德、冯胜未能及时察觉的缘由。
当听到‘服毒自尽’、‘察觉时已气绝身亡’这些字眼时,老朱脸上的肌肉几不可察地抽搐了一下。
【服毒……好干净利落的手段!】
【能在冯胜、傅友德这等沙场老将的眼皮底下,如此精准地灭口……】
紧接着,蒋瓛又禀报了针对李景隆、郭英的调查结果:
“经多方查证,曹国公李景隆、武定侯郭英,虽与傅友文等人有往来,且自身亦有贪墨、纵仆等不法事,但确无实证表明其与太子殿下之事有牵连。”
老朱静静地听着,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那双深陷的眼睛里,风暴在无声地积聚。
良久,他缓缓抬起头,目光似乎穿透了殿顶,望向了虚无的深处,嘴角勾起一抹冰冷到极致的弧度,带着浓浓的自嘲和一种被彻底激怒后的森寒:
“呵……好大的手笔!真是好大的手笔啊!”
他的声音不高,却像是从九幽地狱传来,让蒋瓛都感到一阵心悸。
“能在陕西、在京城、在咱的眼皮子底下,布下这样的局,动用这么多的死士,事后还能如此干净地抹掉痕迹,连冯胜、傅友德都瞒了过去……”
老朱的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龙椅扶手,发出沉闷的‘笃笃’声,每一下都仿佛敲在王朝的命脉上。
“看来这些年……咱对他们还是太‘信任’了!信任到让他们以为,可以瞒天过海!可以挑战咱的底线!”
他口中的‘他们’,显然已不仅仅指秦、晋、周三王,而是包含了那个隐藏更深、手段更狠、布局更广的‘幕后黑手’。
殿内的空气仿佛凝固了,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
老朱闭上眼,深吸了口气,当他再次睁开时,眼中所有的暴怒和冲动都已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不见底的冷静和一种猎人般的耐心。
他知道,面对如此狡猾、隐藏如此之深的对手,继续大张旗鼓地查下去,只会打草惊蛇。
甚至可能被对方引入歧途,或者逼得对方狗急跳墙,造成更大的动荡。
【嗯,是时候改变策略了。】
老朱很快便恢复了帝王的平静与威严,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
“蒋瓛!”
“臣在!”
“关于太子之事的明面追查,到此为止。所有相关卷宗,封存入库,没有咱的手谕,任何人不得调阅。”
蒋瓛一愣:“皇上,这……”
老朱摆了摆手,打断了他,眼神深邃:“蛇藏在洞里,你越是拿棍子捅,它藏得越深。”
“如果你把棍子收了,它以为危险过去了,自然会出来透透气……甚至,会以为有机会反咬一口。”
他这是要故意示弱,制造松懈的假象,引蛇出洞。
“但是!”
老朱话锋一转,语气森然:“暗地里的眼睛,给咱再加三倍!”
“尤其是北平、西安、太原等藩地,还有……那几个‘安分’下来的王爷府邸周围,给咱盯死了!”
“臣,明白!”
蒋瓛瞬间领会了皇帝的意图。
明松暗紧,欲擒故纵。
“至于李景隆和郭英.”
老朱将心思落在这两个‘废物’的处理上。
只见他沉吟了片刻,旋即想到李文忠,自己的亲外甥,为大明立下的赫赫战功,以及早逝的遗憾,心中终究是起了一丝波澜。
“看在已故岐阳王的面子上,饶那狗东西一命。”
老朱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复杂:“罢免其所有官职,曹国公爵位……减二等,贬为‘忠诚伯’,于府中闭门思过,无旨不得出府半步!若再有不法,定斩不饶!”
由‘公’降为‘伯’,罢官禁足,这惩罚不可谓不重。
但终究是保住了性命和爵位,体现了老朱对功臣之后的一份香火情。
而处理完了李景隆,老朱又想到了刚刚为自己‘挡剑’而死的郭宁妃,心中也是一叹。
郭英虽然该死,但其妹终究是替自己死了。
“念在郭宁妃侍奉咱多年,且此番……也算替咱赴死的份上,免去郭英死罪。”
老朱做出了决断:“废黜其武定侯爵位,收回丹书铁券,允其……告老还乡吧。”
夺爵,罢官,但允许回乡终老,这已是天大的恩典。
既是看在郭宁妃的情分上,也是做给其他勋贵看,彰显他朱元璋并非一味嗜杀,亦有念旧之时。
“臣,遵旨!”
蒋瓛将这两道旨意牢牢记下。
“去吧。”
老朱挥了挥手,显得有些疲惫:
“把咱的‘宽容’,让该知道的人,都知道。”
“是!”
蒋瓛躬身领命,刚准备退下。
就在这时,老朱的声音又响了起来:“等等!”
蒋瓛脚步一顿,连忙转身询问:“皇上还有何吩咐?”
只见老朱微微蹙眉,然后漫不经心地道:“张飙那疯子,最近可还算老实?”
“这……”
蒋瓛迟疑了一下,旋即有些惶恐地道:“回皇上,张飙最近并无异常,就是接到皇上推迟三日的旨意后,说了些脏话……”
“什么脏话?”
“臣……不敢说……”
“说!”
老朱不容置疑地道:“咱恕你无罪!”
蒋瓛心里叫苦不迭,但还是硬着头皮答道:
“回皇上,张飙说您……脱了裤子放屁,多此一举……还说赶不上疯狂星期四……就……就吃王八炖猪头肉……”
嘭!
老朱气得一拍书案,咬牙切齿:
“这狗东西!死不足惜!给咱看好了!别让他提前死了!三日后,明正典刑!”
“另外!将沈浪他们五个放了,官复原职!让他们也去观刑!”
“咱要让那狗东西看看!活着有多好!”
“是!”
蒋瓛如蒙大赦,很快就离开了。
空荡的大殿内,再次只剩下老朱一人。
他靠在龙椅上,手指轻轻揉着眉心。
明面上的雷霆风暴似乎暂时停歇了,血染的刑场开始清理,喧嚣的请愿已然消散,几个显眼的目标受到了惩处。
但他知道,真正的较量从现在起才转入更加凶险、更加隐秘的暗处。
他放下了鱼竿,收起了渔网,看似不再追逐。
但实际上,他已经在更深、更暗的水域,布下了更多、更致命的钩子和网。
他在等待。
等待那条最深藏不露的大鱼,自己按捺不住,浮出水面。
片刻后,老朱眼中闪过一丝绝对冷酷的寒光:“云明!”
“奴婢在!”
云明急忙从殿外进来。
却听老朱冷冷的问道:“咱让那些嫔妃们写的‘家书’,都送出去了吗?”
“回皇爷,都送出去了。”
“好!咱要第一时间看到他们的回信!”
“诺!”
……
另一边。
老朱命嫔妃们写给儿子的‘家书’,陆续被送到了各地藩王府中。
引得不少藩王惊慌失措,心思各异。
“王爷,这是娘娘寄来的家书……”
“家书?”
王爷听到属下的禀报,脸上先是闪过一丝极其短暂的错愕,仿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随即,这错愕化为了一种极其复杂的神情。
他的嘴角不受控制地向上牵动了一下,似乎想笑。
但那笑容还未完全展开,便又凝固住,最终化为一声几不可闻的、混合着荒谬和苦涩的轻哼。
“拿来吧!”
“是!”
王爷接过属下递来的家书,看了眼那名负责观察他的太监,旋即拆开家书,逐字逐句的查看。
直到看完家书里面的所有内容,他才轻轻地放在桌上,身体向后靠在椅背上,闭上了眼睛,手指无意识地揉着眉心。
【老头子……你这试探,也太直白,太狠辣了些……】
【用母妃的手,来点燃儿子们的野心?你是嫌现在的火还不够旺吗?】
【还是说……你已经开始怀疑到我的头上了?】
种种念头在他心中电闪而过。
他能清晰地想象出母妃写下这封信时是何等的惊恐和无奈,也能感受到这薄薄一张纸背后所蕴含的、来自他父皇那冰冷刺骨的猜忌和帝王心术。
这是一种阳谋。
是父皇在逼他们这些儿子表态,逼他们暴露野心,或者逼他们犯错。
如果他们表现得过于热切,便是觊觎储位,其心可诛。
如果他们表现得过于谦退,则显得虚伪,同样引人怀疑。
甚至,如果他们毫无反应,也可能被解读为城府极深,包藏祸心。
沉默良久,王爷重新睁开眼。
那双锐利的眼眸中,此刻没有了平日的慵懒,也没有了在黑暗房间内的冷静沉着,反而流露出一种近乎真实的疲惫和一丝难以言喻的、被至亲之人如此算计的痛楚。
他提起笔,却没有立刻蘸墨,而是对着空白的信纸,仿佛在自言自语。
声音低沉而沙哑,恰好能让隐藏在书房外的探子和奉命观察他反应的太监隐约听到:
“父皇啊父皇……您这是要把儿子们,都放在火上烤啊……”
他的语气中带着浓浓的无奈,甚至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委屈。
“大哥刚去,尸骨未寒,朝局动荡,您不思稳定人心,反而用这种手段来试探自己的骨肉……”
他摇了摇头,脸上露出一抹苦涩至极的笑容:
“储君之位?那是天子钦定,岂是儿臣敢妄加议论的?”
“儿臣只想为父皇守好这辽阔的疆土,使我大明的百姓能安居乐业,便是对父皇、对大哥最好的交代……”
这番话,听起来情真意切,充满了忠君爱国、不慕权位的‘贤王’风范,更是将对大哥朱标的兄弟之情抬了出来,占据了道德制高点。
但若仔细品味,那句‘天子钦定,岂是儿臣敢妄加议论’,又隐隐透着一丝对父皇这种试探方式的不敢苟同和轻微抗议。
说完这些,他似乎下定了决心,开始蘸墨书写。
他写得很慢,字迹沉稳有力,一如他平日的风格。
回信的内容与他刚才的自语几乎一致。
先是表达了对父皇的身体和朝局的担忧,接着深切缅怀了大哥朱标。
然后郑重申明自己绝无觊觎储位之心,只愿为国效力,最后恳请父皇保重龙体,勿要为此等事过度操劳。
通篇下来,态度恭顺,言辞恳切,情真意浓。
完全是一副‘忠孝贤王’的模样,找不到任何可供指摘的野心流露。
写完后,他仔细封好信件,朝那名观察他的太监,客气道:“有劳公公,即刻送往京城,呈报父皇。”
他的语调十分平淡,听不出任何异常。
做完这一切,他便再次靠回椅背,望着跳动的烛火,脸上那抹苦涩和疲惫渐渐褪去,重新恢复了往日的慵懒和平静。
只是,在那平静的眼底最深处,一丝极淡极淡的、难以捕捉的光芒,一闪而逝。
那光芒并非是对储位的热切渴望,更像是一种洞悉了棋局走向后的、冰冷的了然和一种被逼到墙角后、不得不更加谨慎隐忍的决绝。
【老头子,你的试探,我接下了。】
【但我不会让你抓到任何把柄。】
【这盘棋……还长着呢。】
书房内外,无论是观察的太监,还是阴影中的探子,将王爷看到信后的错愕、苦涩、无奈的低语、以及那封情真意切又毫无野心的回信内容,都一一记录下来。
他们无法判断王爷这番表现,究竟是发自内心的忠孝,还是一场极其高明的、连细微表情和语气都控制得恰到好处的表演。
而这份模糊不清、难以辨别的反应,跟其他藩王收到信后的反应,被迅速加密,陆续送往了应天府,摆在了老朱的案头。
……
此时,老朱依旧坐在华盖殿内,看着云明递上来的一封封回信。
虽然大多的回信都跟王爷一样,都是一副诚惶诚恐、忠心耿耿、并无异心的态度,但向来多疑的老朱,自然不会轻易相信。
因为他始终觉得,自己这些儿子中,肯定有一个是幕后黑手,或者幕后黑手的帮凶。
“老四那边可有回信?”
老朱放下手中的一份回信,看不出喜怒的追问道。
“回皇爷,有的。”
云明连忙躬身,然后从身后的托盘中,拿起燕王朱棣的回信,递给老朱。
只见老朱接过信件,二话不说的就拆开了,旋即拿出里面的信纸,展开查看。
【父皇明鉴,儿臣远镇北疆,夙夜匪懈,唯知尽忠王事,拱卫社稷。】
【大哥仁厚贤明,儿臣素来敬仰,闻其噩耗,悲痛欲绝,岂敢有半分不臣之心、龌龊之念?】
【今二哥、三哥、五弟获罪,儿臣虽痛心疾首,然国法如山,儿臣绝无异议,唯愿父皇保重龙体。】
【然,树欲静而风不止。儿臣身处嫌疑之地,百口莫辩。】
【为表清白,儿臣恳请父皇,即刻下旨,削去儿臣王爵,召儿臣回京,圈禁高墙!】
【儿臣愿交出兵权,卸甲归京,常伴父皇膝下,以全忠孝,以息物议!】
【北疆防务,可委冯胜、傅友德等老成持重之国公,定保无虞!】
【儿臣棣,泣血顿首,伏惟父皇圣裁!】
以退为进!主动请求削爵圈禁!
这是极其大胆的一步,也是极其高明的一步。
他知道老朱多疑,越是辩解,越是显得心虚。
反而这种主动放弃权力、甚至不惜以自身为质的态度,最能打消皇帝的疑心。
同时,这也将了他父皇一军。
如果老朱真的准了,等于自断臂膀,削弱北疆防御。
如果不准,那就证明老朱至少目前还信任他,或者还需要他镇守北疆。
而老朱看着朱棣这封言辞恳切、甚至可以说是声泪俱下的长信,脸上却没有任何表情。
他看得极其仔细,每一个字,每一处转折,甚至墨迹的浓淡,都仿佛要从中榨出隐藏的信息。
当看到朱棣主动请求削爵圈禁时,他的手指微微动了一下,眼中闪过一丝极其复杂的情绪。
【老四啊老四……你倒是真舍得下本钱!】
他不得不承认,朱棣这番应对,堪称完美。
态度恭顺,情感真挚。
对罪证的分析,既有撇清,又有‘建设性’的引导。
最关键的是这‘以退为进’的请求,几乎堵死了他立刻发作的可能。
【是真心悔过,以表忠诚?还是……以极大的隐忍,行更深的韬晦之策?】
老朱的疑心病,让他无法完全相信任何人,尤其是这个能力出众、军功赫赫的四儿子。
他将信缓缓放下,目光投向殿外。
云明适时地呈上了另一份密报,是关于北平燕王府近日动向的。
如今的北平燕王府,闭门谢客,属下禁足,与外界联系几乎断绝。另外,北疆那边还隐隐传出了关于燕王‘失宠’的流言。
【收缩得如此彻底……是怕了?还是在暗中筹划着什么?】
老朱沉默了很久很久。
最终,他提起朱笔,在那封朱棣请求削爵的信上,批下了回复。
他没有同意削爵圈禁,甚至没有直接回应这个请求,只是写了寥寥数语:
【尔之忠恳,咱已知之。北疆重地,非尔不可,当好生镇守,勿负咱望。】
【京中之事,咱自有裁断,尔不必过虑。】
语气平淡,甚至带着一丝勉励,但其中蕴含的帝王心术,却深不可测。
这既是对朱棣此番应对的‘认可’,也是一种更深的控制。
说白了就是,我依旧需要你,但也仍然怀疑你,你继续在北平待着,在我的眼皮底下,替我守着边疆,也随时准备接受我的下一次审视。
同时,老朱又对云明下达了新的指令:“云明!”
“奴婢在!”
云明立刻躬身领命。
“传咱旨意,让蒋瓛将老四指出来的那几个江南和致仕老臣的线索,给咱往深里查!一查到底!”
“另外,对燕王府的监视,提升到最高等级!就算他闭门不出,给咱盯死他王府周围的每一只苍蝇!”
他不会因为朱棣完美的应对就放松警惕,反而会更加警惕。
他就像最有耐心的猎人,知道最狡猾的狐狸,往往会用最无害的姿态来麻痹对手。
……
不知不觉间,三日一晃而过。
作为掀起雷霆风暴的‘罪魁祸首’,被押出了诏狱牢房。
此时的应天府,阳光正好,万人空巷。
从诏狱到西市刑场的漫长官道上,早已被黑压压的人群围得水泄不通。
男女老少,士农工商,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那条被锦衣卫严密把守的通道上。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混合着兴奋、恐惧、好奇与悲悯的复杂情绪。
“来了!来了!”
不知是谁喊了一声,人群瞬间骚动起来。
只见通道尽头,一队杀气腾腾的锦衣卫缇骑率先开道。
随后,一辆囚车在沉重的车轮声中缓缓驶来。
囚车里,站着的正是张飙。
他依旧穿着那身相对干净的囚服,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脸上甚至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近乎慵懒的笑意。
与周围肃杀的气氛格格不入。
他没有像寻常死囚那样颓丧或恐惧,反而饶有兴致地打量着道路两旁的人群,目光平静,仿佛不是去赴死,而是在巡视自己的领地。
“狗官!奸臣!死有余辜!”
有不明真相、或被煽动的百姓高声咒骂着,扔出烂菜叶。
但更多的是,沉默。
在这沉默的人群中,有一些特殊的面孔。
在刑场一侧临时搭建的观刑台上,坐着被老朱特意‘恩准’前来观刑的燕王府三兄弟、李景隆、郭英。
朱高炽面无表情,手中的佛珠却几乎要被捻断。
朱高煦双目赤红,拳头紧握,青筋暴起。
朱高燧则低着头,肩膀微微耸动。
李景隆和郭英,则神色复杂,看不出喜怒。
不远处,朱允熥、朱明月、朱明玉姐弟三人,也在宫人的‘护送’下前来为张飙‘送行’。
朱明月脸色苍白,紧紧抓着妹妹的手,不敢抬头。
朱明玉则咬紧嘴唇,倔强地看着囚车方向,眼圈通红。
朱允熥站得笔直,但微微颤抖的手指暴露了他内心的激荡。
而在更外围的人群中,一些穿着低级官服、或普通百姓衣着的人,正拼命压抑着情绪。
那是被老朱从诏狱里放出来、官复原职的沈浪、孙贵、李墨、武乃大,以及当初跟随张飙审计、讨薪的底层官吏们。
他们看着囚车中那个曾经带领他们‘疯’过、‘闹’过、试图撕开‘黑暗’的身影,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眼眶发热。
更远处,还有一些穿着破旧军服、或带着家眷的老兵。
他们曾经是‘以资抵债’的受益者,此刻也都沉默地看着,浑浊的眼睛里蓄满了泪水。
囚车缓缓驶过他们面前。
张飙的目光扫过这些熟悉或陌生的面孔,看到了沈浪等人通红的眼眶,看到了老兵们无声的泪水,看到了朱高燧抽动的肩膀,看到了朱明玉强忍的悲愤……
他脸上的慵懒笑意微微一顿,随即,却咧开嘴,露出了一个更加灿烂、甚至带着几分戏谑的笑容。
他用带着枷锁的手,有些费力地指了指那些正在偷偷抹泪的人,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附近每个人的耳中,带着他标志性的调侃语气:
“喂!我说你们……”
“哭什么哭?!”
“我一个祸乱朝纲、诽谤圣学、十恶不赦的大奸臣,今天终于要伏法了!”
“你们不该拍手称快,放鞭炮庆祝吗?!”
“怎么还哭上了!?嗯?”
他的语气轻松得仿佛在开玩笑,但那眼神深处,却闪过一丝极快的、无人能懂的柔和与释然。
这句话,像是一把钥匙,瞬间击溃了许多人强忍的堤坝。
“呜呜呜——!”
哭声变得更凶了。
【哎,真搞不懂你们这些人】
【明明是皆大欢喜的事,搞得我真像要死了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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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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