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4章 “经济大省”和慢三
11月初。
暮色刚漫过复旦大学邯郸路校区的梧桐树梢。
淞庄宿舍的木窗便透出几缕黄晕的灯光。
靠窗的书桌前,胡芝正把一台墨绿外壳的“红灯牌”半导体往窗台上挪,金属天线拉得笔直。
每晚七点半,他总要调准上海人民广播电台的频率,和许成军几人一起听晚间新闻。
这是这个年代为数不多的娱乐方式。
“快调快调!七点半要到了!”
隔壁203的李存山抱着个缺腿的木凳冲进来,凳面上还沾着下午修自行车蹭的机油,“我跟 302的哥们说好了,今晚来听大庆油田的消息,他们厂上个月就缺原油,等着补给呢!”
话音刚落,走廊里就传来“噔噔”的脚步声。
301的几个男生挤在门口,有人手里攥着半袋五香豆,有人胳膊夹着笔记本:“胡芝,能开大点声不?我们宿舍也想听!”
“没问题!”
许成军带着整个201宿舍也成了这栋楼的“明星”宿舍。
胡芝笑着拧动旋钮,“滋滋”的电流声像群小虫子似的渐弱。
随后播音员浑厚的声音就飘了出来,裹着点电波特有的震颤:“下面播报来自黑省的经济快讯:大庆油田今年前十个月原油产量突破 4200万吨,持续保持年产 5000万吨的稳产水平,井下作业队创新分层注水工艺,单井日产量提高 12%……”
“嚯!4200万吨!”
坐在床沿的周海波猛地探过身子,军绿色的挎包从腿上滑下来都没察觉,“咱上海机床厂上个月停产两天,不就是等大庆的油?我表哥在厂里当技术员,说仓库里的储油罐都见底了!”
下铺的林一民正用搪瓷杯泡麦乳精,奶粉在热水里搅出一圈圈白晕,香味飘得满宿舍都是。
他点头时杯沿沾了点奶渍,随手用袖口蹭了蹭:“上周系里听工业报告,老师说黑省的煤炭、原油,一半都要支援华东!
咱物理系实验室的发电机,上个月就是靠大庆运过来的油才开起来的,不然实验都做不了。”
胡芝伸手把音量再调大些,广播里的声音裹着暖意,又飘向农业新闻:“黑龙江友谊农场五分场二队,今年靠引进的大型联合收割机,21名职工耕种1.1万亩麦田,亩产比去年提高80斤,成为全国农业机械化示范单位……”
蹲在地上擦球鞋的程永欣直起身,笑着说:“我老家在浙江农村,要是也能有这样的机器,秋收就不用熬通宵了。”
许成军咧着嘴笑了。
林一民:“成军,你在那怪笑啥呢?”
许成军:“我在想有没有一天,黑省的经济会成为全国倒数,而程永新所在的浙江农村经济高度发达,轻工业高度满足生产生活需求。”
周海波头也不抬的说:“咋可能,东北三省现在是全国经济的老大哥!今年黑省经济可是领跑全国的!”
许成军:“是嘛?”
官方数据显示,1979年全年,我国GDP仅为4101亿元。
而当时绝大多数中国人也不知道GDP这个词是什么意思。
那一年全国排名第一的省是黑省,GDP为187.2亿。
如今东三省和SX省的经济基本是全国倒数。
“那可不是!”
“现在很多人毕业分配都想着去东三省呢,尤其是辽省。”
“继海,你们家不就鸡西的么?”
“是啊,俺们那嘎达现在可老冷了。”
——
1979年的秋老虎还没褪尽,中国大地已经裹着一股“不一样的风”往前跑。
这风里有颜料的味道,有裤脚扫过地面的声响,还有纸页上刚印好的诗句。
而这两个月,恰恰是许成军最“赶日子”的时间,他的笔,他的名字,正跟着这股风,扎进了时代里。
10月初的首都,中国美术馆的红墙外头突然热闹起来。
23个没什么“官方头衔”的业余画家,把画摊在地上、靠在墙上,没有宏大的主题,只有普通人的眉眼、街头的烟火气,用抽象的线条、撞色的色块,直接撞向了过去几十年“写实主义说了算”的规矩。
有人皱着眉说“这叫什么画?”。
也有人蹲在画前看半天,觉得“这才是咱们的日子”、
后来人们才认出来,这就是中国前卫艺术的“第一声亮相”,是憋了太久的审美,终于敢在阳光下喘气。
同一时间,全国的年轻人都在偷偷“折腾”裤子。
把裤脚放宽,把臀部收紧,一条“喇叭裤”穿在身上,走路时裤脚能扫起细碎的风,比中山装、军便服扎眼十倍。
校门口的老师举着剪刀,说这是“资产阶级的尾巴”,要剪。
可年轻人偏要把裤脚甩得更开,再配上一副大框蛤蟆镜。
镜片上的商标故意不撕,那是“舶来品”的记号,是藏了十几年的“个性”,终于敢亮出来的小骄傲。
辽宁普兰店的土路上,李世臣家的门脸也挂起了新鲜招牌:“烫发”。
2块钱一次,差不多是普通工人小半个月的工资,可周边的姑娘媳妇还是排着队,等着把直溜溜的头发烫成卷儿。
国营理发店里千篇一律的“齐耳短发”,突然就没了吸引力。
农村的风,也开始往“好看”的方向吹了。
这些热闹里,许成军的忙,藏在稿纸和油墨里。
10月中旬,《诗刊》的新刊一出来,读者就发现了不一样的句子。
北岛写“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证”,像一拳砸在心上。
舒婷写“我必须是你近旁的一株木棉”,柔里带劲。
翻到后面,许成军的《致旧时光里的你》和《明写春诗》也在那儿。
没有口号,只有对日子的疼惜、对过往的琢磨,藏在隐晦的象征里,读得人心里发暖。
月底,《星星》诗刊又推了一把:公刘的评论文章一登出来,全国都在聊“朦胧诗”。
原来那些“不直白”的句子,不是“看不懂”,是年轻人终于有了新的说话方式,能把心里的话,绕开刻板的框子说出来。
这时候再提许成军,没人再觉得他是“小圈子里的诗人”。
他站到了和北岛、舒婷并肩的地方,“自然抒情诗人”的名号再被说起时,带着的是一个时代对“新鲜表达”的认可。
这股风还在继续刮着。
11月初,邓丽君的《甜蜜蜜》已经开始在地下流通。
而凑着这股风潮家庭聚会与半公开沙龙形式的交谊舞会开始流行。
也勾动了这201这帮“色懒”的心。
广播里的农业新闻刚收尾,“滋滋”的电流声又漫上来时。
周海波突然从床沿蹦起来,军绿挎包“啪”地砸在地板上,惊得林一民手里的麦乳精晃出了圈白渍。
“别关别关!”
他扑到胡芝身边,手指着半导体,“刚听外校哥们说,华东师大文学社今晚有‘活动’——不是读诗,是舞会!半公开的,外校人能进!”
舞会?
什么玩意?
宿舍里瞬间静了两秒,接着就闹腾起来。
“对啊!交谊舞!”
“我跟你说那可老带劲了!”
程永新擦球鞋的布停在半空,鞋刷上的白灰都忘了抖:“舞会?就是那种……搂着跳的?”
他老家在浙江农村,只在公社礼堂见过集体舞,男男女女隔着半臂远,踩着“一二一”的拍子晃,从没听说过“搂在一起跳”的舞。
李存山把半袋五香豆往桌上一搁,豆子滚了两粒出来,他也没捡:“真的假的?不怕校工查?”
话里带着点紧张,可嘴角已经翘了起来。
老三届也得有春天吧!
刚听广播里说大庆的油够了,现在又有这么刺激的事,年轻的心总忍不住往“新鲜”上凑。
胡芝把半导体往抽屉里塞,手指顿了顿:“听说华东师大那边管得松,用旧阶梯教室办的,拉了窗帘,还找了学生会的人望风。”
他平时总爱跟着许成军看诗,算宿舍里最“稳”的,可这话里的犹豫,谁都听出来了。
稳归稳,谁不想见识见识这“藏在窗帘后的热闹”?
都是20来岁的男生。
荷尔蒙分泌人一上头。
那忍得住?
林一民嘬了口麦乳精,烫得龇牙咧嘴,还是硬咽下去:“我姐在上海纺织厂,说她们厂私下也有舞会,被书记抓过一次,后来改成‘文艺交流会’,照样跳。”
他说着往许成军那边瞟了眼,“成军,你去过没?”
一屋子人瞬间都看向许成军。
他正坐在书桌前改诗稿,红蓝铅笔夹在指间,稿纸上画满了圈改的痕迹。
作为唯一“大佬”,许成军像个“定海神针”。
这也在201形成了习惯,不管是听广播聊经济,还是聊喇叭裤该不该穿,大家都爱先看他的态度。
许成军抬眼,把铅笔往稿纸上一放:“不去。”
语气干脆,没带半点犹豫,“《手说》约了篇评论,后天要交,浪潮的创刊号还差点东西,没空。”
他不是装清高,是真的忙。
自从诗在《诗刊》发了,约稿信、读者来信堆了半抽屉,连吃饭都得挤时间。
而且跳个交谊舞有啥激动地?
疯马秀知道么?
“别啊成军!”
周海波立马凑过去,双手撑在许成军的书桌边,差点碰倒墨水瓶,“就去看看!又不叫你跳,顶多待半小时!
你想啊,那地方肯定有外校的文艺青年,说不定还有读你诗的人,正好交流交流!”
程永新也放下鞋刷,凑过来帮腔:“就是,我听那哥们说,华东师大有个女的叫杨雪惠,写诗特别好,还在《萌芽》上发过东西,说不定也去。
人长的还好看你跟她聊聊呗!放心,我们肯定不跟嫂子说!”
林一民把搪瓷杯往桌上一墩:“咱宿舍六个人,少你一个多没意思?
再说了,你不去,万一校工查,咱都没个‘文化人’跟人解释!”
这话半开玩笑半认真,逗得李存山和胡芝都笑了。
许成军看着眼前几张期待的脸,无奈点头,也不想扫了下兴:“行,就半小时,看完就回。”
“嘿嘿,没问题!”
随后,宿舍几个人翻箱倒柜的找出了一堆猪油罐,把头发梳成大人模样。
出淞庄宿舍时,天已经全黑了。
邯郸路上的路灯隔老远才亮一盏,昏黄的光把人影拉得老长。
路上碰着几个穿喇叭裤的年轻人,裤脚扫过地面“沙沙”响,还带着蛤蟆镜。
不是,鸽们!
大半夜的你装什么呢!
周海波撇撇嘴:“装犊子!”
又盯着人家的裤子,小声跟程永新说:“妈的,下次我也攒钱买一条!”
程永新没说话,只使劲点头。
华东师大的旧阶梯教室藏在校园西北角,紧挨着围墙。
还没走近,就听见邓丽君的《甜蜜蜜》从里面飘出来,裹着点录音机特有的“滋滋”声,软乎乎的,跟平时听的革命歌曲完全不一样。
算是最老实的李继海听着脸就红了。
“这这不算靡靡之音?”
教室门虚掩着,拉了层深绿色的窗帘,缝隙里漏出点红光。
有人把手电筒裹了红布,挂在天花板上当“彩灯”。
弄得比“足疗店”还“足疗店。”
周海波先推开门,探了半个脑袋进去,又赶紧缩回来,冲后面摆手:“快进!没人查!”
“你大方的!别搞得跟特务进城似的!”
一进去,许成军就愣了愣。
平时用来上课的阶梯教室,把桌椅搬到了墙角,中间空出块不大的地方,二十来个人散在里面。
有人靠在桌沿聊天,有人跟着音乐的拍子轻轻晃脚,还有一对正跳着舞。
男生穿着白衬衫,女生穿了条碎花连衣裙,头发烫成了小卷,垂在肩头。
那舞步慢慢悠悠,男生的手轻轻搭在女生腰上,女生的手搭在男生肩上带着点说不出的温柔。
“我天……这也行?直接抱?”
周海波凑在许成军耳边,声音压得极低,眼睛却直勾勾盯着那对跳舞的人,亮得能冒光。
这女生的这腰段可真不错!
这男的不咋地!
程永新站在旁边,手指不自觉绞着衣角,也看呆了。
他第一次见女生穿这么显身段的连衣裙,碎花落在上面,像春天的小花开在了布上。
“那是杨雪惠吧?”
胡芝突然指了指窗边,许成军顺着看过去,只见个穿米白色针织衫的姑娘,头发也烫了,发梢轻轻卷着,正跟人说话。
听人说是华师大二的学生,在华师也是小有名气。
长得好看,有点文学创作天赋。
这个年代文青的最爱。
她侧脸线条软,笑的时候嘴角有个小梨涡,手里捏着本卷了边的《诗刊》,正是上个月登了许成军作品的那期。
程永新刚想走过去,就被个穿喇叭裤的女生拦住了。
女生手里拿着录音机,笑着说:“同学,来跳支舞不?慢三,好学!”
慢三是交谊舞的经典舞种之一,核心特征围绕“节奏”“舞步”“握持”三大要素,1979年的慢三也遵循这一基本框架。
程永新脸一下子红了,往后退了半步,周海波在后面推了他一把:“怕啥!跟着踩拍子就行,我看着你!”
“上!”
“别给咱201丢人,老程!”
程用欣硬着头皮跟了上去,别看他一天挥斥方遒,指点江山美女。
到这个时候,也是“怂包”一个。
许成军没去凑跳舞的热闹,靠在墙角,看着眼前的景象。
有人踩了对方的脚,两个人都笑,声音不大,却透着轻松。
有人偷偷看表,大概是担心学校查寝。
还有人拿着笔记本,趁跳舞间隙递过去,让对方签名。
都是些跟他们一样的年轻人,带着点拘谨,又藏不住对新鲜事物的渴望。
“许成军?”突然有人叫他的名字,许成军回头,是杨雪惠。
她手里还拿着那本《诗刊》,走到他跟前,笑了笑:“我刚看你进来,就觉得像你,《致旧时光里的你》写得真好,让我感觉真的看到了那么一个旧时光的人。”
许成军愣了愣,到是没想着有人来招呼,随即笑了:“谢谢。”
他指了指中间跳舞的人,“你们平时常办这样的舞会?”
“也就这两个月,”
杨雪惠往中间看了眼,桃花眼轻抬,“现在能一起跳跳舞,聊聊天,挺好的。你看他们跳的,比以前的集体舞自在多了。
人活着,总该有点这样松快的时候,对吧?”
许成军点点头。
1979年之前,学校组织的集体舞,大家排着队,踩着一模一样的步子,连笑都得按着节奏。
交谊舞未必是什么好东西。
但至少带着活气。
有人踩错了拍子,有人笑出了声,有人甚至偷偷加了个小旋转。
许成军笑着跟她寒暄几句,给她签了个名,写了一段寄语,杨雪惠忙着道谢。
也引起了旁边人的好奇。
当得知这是许成军时,现场出现了小小的轰动,签了几个名现场也算安静下来。
“哎!许成军!你快来看看!”
周海波突然喊他,只见程永新正跟杨雪惠的朋友跳舞,虽然脚步有点僵,但脸上带着笑,女生也耐心,慢慢带着他踩拍子。
周海波站在旁边,手跟着音乐晃,嘴里还小声哼着《甜蜜蜜》。
许成军走过去,周海波凑过来:“成军,你看程永新,进步快吧!下次咱宿舍也整个‘交流会’,我找我表哥借录音机!”
许成军:“同志,你说哪方面的进步?”
就见程永新跳的越来越自然,手也学着其他人搭在了女生的腰上。
周海波:“可能是微操?”
许成军:“.”
阶梯教室内。
手电筒的红光落在人们脸上,邓丽君的歌声软乎乎的,有人在跳舞,有人在聊诗,有人在偷偷笑。
一股“不一样的风”,不仅吹在美术馆外,吹在街头的喇叭裤上,还吹在这些年轻人的舞步里,吹在他们眼里的光里。
快到十点时,有人喊了句“校工要查寝了!”。
大家瞬间慌了,赶紧收拾东西。
走出阶梯教室时,杨雪惠递给许成军一张纸条:“这是我的宿舍地址,下次有诗会,我叫你行么?”
她眼里带着期待。
许成军一笑而过。
纸条上的字娟秀,随手递给了林一民:“以后搞多校联合创刊的时候,找她应该有点用。”
林一民:“辜负佳人啊,成军!”
许成军摊手:“没办法,佳人已经在怀。”
林一民:“.”
回去的路上,周海波一路都在说:“太值了!下次还来!”
许成军:“你那是值么?你那是好色!”
周海波:“成军,你今天话有点多,我还是觉得以前的你比较讨人喜欢。”
许成军:“搞基你找胡芝,他适合做兔爷,我这不支持。”
胡芝默默竖起中指:“fuck”
程永新也难得话多,说那女生教他跳慢三,还跟他聊了《飞鸟集》。
“现在是秋天,别发春!”
“你咋不说成军?”
“成军是夏天发的。”
许成军:“滚。”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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