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大慈安寺
裴陟后背蓦然爬上一股凉意,眸中射出寒光。
“嘟……嘟……”
对方已挂断了电话。
男人看着话筒,脸色阴沉到了极点。
方才通话时,期期极有可能也在旁听着。
果然,这陈霁明上来说那些话,是为了引他亲口承认宋彬儒和江和德的事,想作为证据,让期期听个明白,进而挑拨他和期期的关系。
说不定,还想在期期心凉之后,撺掇期期跟他回鹤城!
想到这里,裴陟恨得咬牙切齿,攥紧了拳头,手臂上青筋四起,脸上肌肉来回直跳。
期期身边有贴身侍卫廖瑛,还有警卫队看着,他并不担心陈霁明有能力对妻子怎么样。
但他担心陈霁明会对妻子乱说什么,挑拨他和妻子的关系。
毕竟,陈霁明手中握着一张死人牌。
他立刻吩咐秘书长:“去问警卫队,夫人现在在哪儿!”
……
华济诊所。
陈霁明扣上话筒,缓缓抬眸看向江无漾,眼底的急切与愤怒几乎要溢出来。
“无漾,你听到了吧,他不敢承认!你想想这几件事的蹊跷之处。突破总里府和大帅府的警卫队,杀人,纵火,抢人,安排狙击手去战地医院杀人,这些不是寻常势力能做到的!并且,还都紧密地发生在两日之内!”
不是江无漾不肯信。
而是,从作出回来的决定那日,她已选择了将过去封存。
念着过去,当下便无法进行。
这一切,都是在她综合考虑了许多因素的前提下,艰难作出的决定。
并且,现在,无论是学业,家庭,还是她所推动的妇女事业,都在按照她预想的,朝着好的方向进行。
人生变得自由,且有意义。
她无法因过去而舍弃现在。
她不忍去看陈霁明充满了红血丝,却又满含急切和愤怒的眼神,张了张唇,艰难地道:“陈老师,并非我不信,而是,我无法放弃现在的生活。我已决定抛却过去,往前走。”
陈霁明一怔,似是没料到她会这样直接。
他定定看着她,双眼变得更红了些,向外凸着,像是充血过度,又像是含着未落下的泪水。
“无漾!你清醒一些!你清醒一些啊!”他忍不住使劲晃江无漾的肩。
江无漾没有躲闪,柔弱的肩膀任他摇晃,脸上是一种带着歉意的平静。
她轻声开口,语调虽柔和,却字字清晰,“霁明,抱歉,我无法离开。这是我自己的选择。我想得很明白。”
陈霁明顿住,片刻后,双臂无力地从她肩上垂下。
他看着江无漾,像是第一次认识她一般,忽然低低地笑了起来。
起初只是压抑的笑,后来渐渐放大,变成了仰天狂笑。
笑声里满是绝望与不甘,在不大的房间里回荡,听得人心头发紧。
他这失常的模样令江无漾蹙眉,关切地望着他,轻声问道:“霁明,你没事吧?”
陈霁明没回答,又笑了回,方止住。
他转身走向书桌,拉开抽屉,小心翼翼地拿出一个精致的紫檀木方盒。
用袖子擦拭干净桌面后,才将盒子轻轻放在桌上。
盒盖上贴着一张黑白照片。
照片里的宋彬儒穿着学生装,眉眼清秀,正是江无漾记忆中的模样。
江无漾神情一变,脸色有些苍白起来,指尖微微颤抖。
原来彬儒哥哥的坟墓只是个衣冠冢。
陈霁明端详着那张照片,声音变得温和了些,自顾自地道:“这是彬儒兄的骨灰盒。我一直带在身边。”
见江无漾面色震惊,他轻笑,解释道:“彬儒兄虽然葬在了公墓中,可这乱世,我怕有一日落下炮弹,将公墓炸毁,让彬儒兄无处葬身,便时时待在身边才放心。”
他望向江无漾,缓缓道:“自从彬儒兄被裴陟所害,我的人生便只剩了两件事:一是,为彬儒兄报仇;二是,寻回你,将你带回鹤城,在彬儒兄的身边,一辈子好好照顾你。”
“可是!我既没能杀掉裴陟这奸贼!又没能将你留在鹤城!”说到这里,他眼中射出愤恨的光。
他凄凉地笑:“我无用!辜负了彬儒兄的嘱托!”
说到这里,他的声音变回了诡异的平静,“无漾,我不知裴陟用了什么手段让你不清醒!可我愿用我的鲜血让你清醒过来!”
江无漾的瞳孔睁大,惊呼道:“霁明!”
陈霁明从腰后拿出手枪,脸上露出一抹释然的笑,温声叮嘱道:“好好保存彬儒兄的骨灰,别让他再受颠沛流离之苦。”
门外走廊上密切关注这一切的廖瑛,在他拿出手枪的那一刻,便毫不犹豫地对着他心窝处开了一枪。
“砰”地一声。
陈霁明的身躯向后一震。
他似乎感受不到剧痛,用最后一丝力气,颤抖着抬起手臂,对准自己的太阳穴开了一枪。
鲜血在眼前炸开。
红的白的溅得四处都是,落在书桌、墙壁上,甚至溅到了江无漾的脸上、裙摆上。
躺在地上的陈霁明已没有了任何生气。
原本清俊的一张脸,已血肉模糊,全然看不清样貌。
“夫人!”廖瑛冲进来扶住江无漾。
江无漾僵直地站着,看着屋内的一切,眼神空洞,像是被惊吓得灵魂出窍了。
脸上的血迹与她苍白的肌肤形成鲜明对比,显得格外骇人。
“夫人……”廖瑛又气又急。
方才她应当坚持在夫人身边守护的,那样可以第一时间推开陈霁明。
他要死便去别处死,非要在夫人面前自杀,将夫人吓出毛病来!
让她如何向司令交待!
走廊中传来军靴踩地的急促声音。
裴陟高大的身影很快出现在门口。
“期期!”
当他看到屋内的景象,看到江无漾满身血污、眼神空洞的模样时,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住,往下狠狠一沉。
江无漾的脸上、身上都是粘稠的红色和白色,眼神怔怔的,像被吓住了。
他上前将江无漾一把揽进怀中,用自己的外套裹住她沾满血污的身体,为她捂住眼,哄着她往外走:“期期,别害怕。人死了就是一摊肉罢了,跟鸡羊没什么差别。不必害怕。”
江无漾没有说话,只是僵硬地靠在他怀里,脸色苍白,一双大眼睛依旧呆滞地看着前方虚空处,连睫毛都没动一下。
裴陟心急如焚,生怕她被吓出什么事来,不禁恶狠狠扫向廖瑛。
廖瑛愧疚地低下了头,不敢吱声。
现在不是发火的时候,先带妻子去检查一番最重要。
裴陟压住怒火,小心地扶住妻子。
江无漾身上软绵绵的,被他搂着走了几步后,无声地晕倒在他怀中。
男人的脸色更是黑沉到底,打横抱起妻子,疾步走向警卫队的轿车。
黑色的军靴踩过地上的血迹,留下一串猩红的脚印。
警卫队一路鸣笛径直开向了虞市中心医院。
……
所幸,医生说并无大碍,静养两日,别再受惊吓便可,还开了几盒安神滋补的药让江无漾回去喝。
可江无漾脸色依旧苍白,闭着双眼,长长的睫毛安静地垂着,像是还没从惊吓中缓过来。
裴陟心中的担忧并未消散。
他的妻柔弱善良,连只蚂蚁都不敢捻死,那血腥的场景,定是在妻子心里留下了阴影。
医学虽能治身体的病,却无法抚平心理的创伤。
他不能只信那些医生轻飘飘的一句“没事”。
司令府很快请来了一位做法灵验的张大师。
裴陟亲自在厅堂迎接,将江无漾的情况一一告知。
张大师听完,道:“司令放心,夫人这是受了凶煞之气惊扰,只需做场清秽叫魂法事,便可让魂魄归位,驱散邪祟。”
香烛点燃,袅袅青烟升起,张大师手持桃木剑,口中念念有词,时而用桃木剑在空中比划,时而将符咒点燃,灰烬随风飘散,仿佛在驱散空气中的凶煞之气。
裴陟站在一旁,神色肃穆,盯着张大师的动作,心中默默祈祷,希望这场法事能让江无漾彻底好起来。
作为一个双手沾满鲜血的人来说,他根本不信这些牛鬼蛇神之事,对这些东西嗤之以鼻。
放到以前的他,司令府敢进来这么个装神弄鬼的人,他非要将其一枪毙了不可,省得熏脏了他的屋舍。
可今时不同往日。
他命格硬,不信这些东西便罢了,他的妻柔弱,不得不信。
法事进行了约莫一个时辰,张大师收起桃木剑,对着裴陟拱手道:“司令放心,夫人的魂魄已归位,凶煞之气也已驱散。只需让夫人安心静养,日后定不会再受困扰。”
他又从布包里取出一张黄色的平安符,递给裴陟,“将此符压在夫人枕头下,可保她日后平安顺遂。”
裴陟稍稍放心,接过平安符,让人厚赏了张大师。
张大师走后,他拿着平安符走进卧室,轻轻将符压在江无漾的枕头下。
他坐到床边,握住江无漾的手,愧疚地低声道:“期期,是我的错,没能护好你。以后我再也不会让你受这般惊吓了。”
……
第二日,晨光透过纱帘洒进卧室时,江无漾先醒了。
她平躺着,身体一动不动,视线静静落在床幔的暗纹上。
那暗纹是祥云莲花的样式,本该透着温婉的意趣,此刻在她眼中却模糊成一片血色。
昨日诊所里的场景又不受控地涌入脑海。
陈霁明倒下时溅在白墙上的血点,顺着桌角滴落的脑浆,还有他最后望向自己时,眼中那抹绝望的释然……
他临终前的每一句话都带着血腥味,在她脑中反复回响,让她心神难以安宁。
那些画面像锋利的针,密密麻麻扎在她心头,让她呼吸渐渐急促起来,胸口闷得像是被一大块巨石压住。
她知道自己该冷静,该分清过去与当下,可那血淋淋的真相与死亡场景,像一道无法逾越的鸿沟,横在她与裴陟之间。
她的情绪无法控制地陷入了一种悲恸中。
之前在温泉山庄的时候,为了自保,她也杀过人,包括外国联军攻打雀城时,她也恨不得自己能一枪打死一个洋人侵略者。
可昨日惨烈死在她面前的是陈霁明。
若不是陈霁明蛰伏在虞市,一步步地引导她挣脱出裴陟设的骗局,让一切真相大白,她此时恐怕还被蒙在鼓里,还被裴陟用假家人和孩子牵制住,被拴在这司令府中过着望不到头的苦闷日子。
陈霁明对她深深有恩。
也是个有才华的医生。
可他就这样死在了她面前。
他的死,跟她有关系。
她没想到,在陈霁明温和睿智的外表下,竟是这样偏执刚烈的灵魂。
她决定抛却过去,往前看,但陈霁明没有一分一秒忘掉过过去,过去的仇恨推着他往前走,最终走到了这惨烈的一步。
彬儒哥哥,她,陈霁明,甚至是父亲,他们的惨剧都是由一个人造成的。
裴陟。
她明明已经决定不想过去,可现在她又无法不想。
陈霁明给她的震撼太大了。
她现在无法静下心来做任何事,满脑子都是陈霁明临终时失望、痛苦又绝望的模样。
是她错了么?
她应该怎样才好?
她再一次感到迷茫,痛苦,无助,孤单。
这样想着,她指尖无意识地抓紧了床单,丝缎布料被攥得皱成一团。
因担心江无漾,裴陟一直没敢深睡,每隔半个时辰便会醒来看她一眼。
此刻江无漾细微的动作将他弄醒。
他眼没睁开,先是习惯性地摸了摸身旁,摸到了妻子温软的身躯后,他身子明显松弛了许多。
这才睁眼侧首看向身旁的人,声音还带着刚醒的沙哑:“醒了?”
江无漾没说话,他揽住她的腰,将她往自己怀里带带。
可江无漾的身体轻轻往旁侧了侧,避开了他的触碰。
男人的手僵在半空,心中 “咯噔” 一下,那股刚睡醒的慵懒瞬间消散。
他直起身子,凝视着江无漾的侧脸。
她的肌肤雪白细腻,在晨光下泛着柔和的光泽,可平日里萦绕在她身上的柔软气息,却被一层淡淡的冷意所取代。
裴陟缓缓收回手,喉结动了动,声音放得更柔,带着几分小心翼翼的试探,“再睡会吧。医生说你得多休息。”
江无漾这才转首,目光落在他脸上。
她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眸中,没了往日的温柔,反而透着点微凉的疏离,语气也平淡得没有起伏,“不用了。”
简单三个字,像块三块冰落在裴陟心上。
他不确定,在诊所里,陈霁明到底跟他的妻子说过什么。
更不确定,她的妻子到底信不信他。
数个疑问的念头在他脑中打转,却一个字也不敢问出口。
不说,时间长了便过去了。
若是提起来,越说,漏洞会越多。
再冠冕堂皇的理由,在 “杀人” 两个字面前,都显得苍白无力。
期期知道得越多,原谅他的可能性就越小。
宋彬儒和江和德的事,是他与妻子之间最隐秘的隔阂,是他要小心翼翼维护的秘密。
他僵硬地扯出一个笑容,坐起来道:“那我们起来吃饭吧?”
说着,他掀开被子下床,为她拿来衣裳和鞋袜。
江无漾坐在床上,目光追随着他的身影。
见他熟练地为自己准备衣物、小心翼翼的模样,她心中泛起一丝复杂的情绪。
有动容,有纠结,还有一种撕扯的痛。
待裴陟拿着衣裳回到床边,正要伸手扶她时,她终于开口,声音轻轻地,带着些许冷淡,“我想独自待几天。”
裴陟的动作猛地顿住,瞳孔骤然收缩,脸色瞬间变得有些苍白。
他下意识地就往最坏的方向想。
他的妻是不是听了陈霁明的挑唆,要抛弃他,抛弃弘郎,离开这个家!
恐慌如潮水般涌上心头。
他再也维持不住方才强装的温和,一把抓住江无漾的手,语气急切得有些发颤,“期期,你别听陈霁明胡说!他是个人生不如意的疯子罢了!他血口喷人!他说的所有那些都是假的!”
他紧紧攥着她的手,像是怕她下一秒就会消失,语气又粗又急地为自己辩解,“陈霁明就是想挑拨我们的关系,他见不得我们好!他恨不得你能离开我!我虽然做过一些让你不开心的事,但我不是那种人!”
越说,他的声音越急,连呼吸都变得粗重,眼底满是慌乱与恳求,“期期,我知道你受了惊吓心里不舒服,你要打要骂都可以,别离开我好不好?我以后一定好好表现,再也不跟你吵架,再也不惹你生气,不做令你不开心的事!弘郎也不能没有妈妈!期期,别离开我们……”
他不敢去看江无漾的眼睛,怕从她眼中看到决绝,只能死死攥着她的手,一遍遍地为自己辩解,一遍遍地恳求她留下。
江无漾被他攥得有些疼,却没有挣脱。
她轻叹了口气,声音依旧平淡,却多了几分疲惫,“我没有要离开,只是想静静。你先松开。”
裴陟这才意识到自己用力过猛,连忙松开手,看到她手腕上被攥出了红痕,心中满是愧疚,“期期,我我不是故意的,我只是怕……”
“我知道。” 江无漾轻声打断他,“我心内很乱,只想独自待着。给我几天时间。”
或许独自待几天,真的能让她理清这纠缠的思绪。
这些缠绕在一起的事,靠谁开解都无用,需要她独自拆解,才能彻底放下。
裴陟还想说什么,可看着江无漾眼中那抹不容拒绝的疏离,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
此刻纠缠只会让她更反感,只能选择妥协。
他声音低沉,语气中带了几分无奈的退让,“好,我不打扰你。这几日我在司令署住。等你什么时候心情好了,我再回来。”
江无漾却道:“我想去大慈安寺待两天。”
大慈安寺是虞市最古老的寺庙,香火鼎盛,环境清幽。
寺里的老方丈精通佛法,据说诵经祈福最是灵验。
去那里待几天,既能避开尘世的纷扰,也能为陈霁明和宋彬儒诵经。
她打算将宋彬儒和陈霁明的骨灰盒寄存在寺中 。
那里远离战乱和纷争,定能让他们得到真正的安宁。
裴陟顿住,直直看向她,幽深的目光中带了丝警觉,“去寺庙做什么?那里条件简陋,不如在家静养。”
听到“寺庙”两个字,他下意识地就想拒绝。
寺庙身处半山腰,远离市区,他一怕江无漾悄无声息地逃走,二是怕被那些什么大师方丈的一撺掇,她对自己更失望透顶,一下子有了出家的念头怎么办。
“那里清净,无人打扰,我也想为陈霁明和宋彬儒诵经祈福。” 江无漾声音轻轻地解释,毫无避讳的意思,直接道出了自己的想法,“他们俩的骨灰盒,我想寄存在寺里。那里远离尘嚣,能让他们自此安息。”
这番话,像根长刺缓缓扎进裴陟心里。
他看着江无漾认真的模样,看着她提起宋彬儒和陈霁明时的哀痛,一股酸意从心底翻涌上来。
都过去这么久了,她还对宋彬儒如此上心,连骨灰盒的安置都要亲自操心,甚至要为他特意去寺庙诵经。
而自己呢?
明明是她现在的丈夫,却要看着她为别的男人费心,连一句不满都不敢说。
嫉妒像藤蔓一样缠住他的心房,越收越紧,让他几乎喘不过气。
他甚至能想象到江无漾在寺庙里,对着宋彬儒的骨灰盒诵经时的模样。
那样专注,那样虔诚,仿佛那个逝去的人,比他这个活生生的丈夫还要重要。
一股暗火在他胸腔里“噌噌”燃烧,他想反驳,想质问,想让她不许再管宋彬儒的事,更不许管陈霁明的事。
可话到嘴边,却又硬生生咽了回去。
他理亏在先。
他怕她对他更心寒,不敢再反对她。
“好,我陪你去。”裴陟强迫自己压下心中的酸意与怒火,脸上挤出一抹宽和的笑容,“我让人先去寺里安排,给你收拾最好的禅房,再请老方丈亲自为你诵经。”
他只能用这种方式,表达自己的 “支持”,悄悄将自己融入其中。
至少,他能陪在她身边,不让她独自在寺庙每日没有尽头地追忆与宋彬儒的过往。
江无漾却拒绝了,“我想自己去。”
裴陟的心又沉了沉,可看着江无漾不容拒绝的眼神,只能点头:“好,听你的。我让人提前准备好物品。”
“晋存,谢谢你。” 江无漾的语气柔和了些,眼中的疏离也淡了几分。
裴陟看着她的模样,心中的酸意更甚,却只能在心里安慰自己:没关系,宋彬儒只是个死人,就算期期再为他费心,他也没法跟自己争了。陈霁明那个定时炸弹也死了,以后再也没人会在期期面前提宋彬儒的事,再也没人会挑拨他们的关系。
等期期从寺庙回来,这件事就彻底结束了,他们还能像以前一样,好好过日子。
他只能等。
等期期调整好心情,等她愿意重新接纳他。
只要她不离开,只要她好好的,再久他都能等。
这样想着,心中的怒火渐渐平息了些,只剩下了几分无奈的隐忍。
仆妇已将滋补汤药送进来。
裴陟拿起药碗,舀起一勺汤药,吹了吹,递到江无漾嘴边:“乖,先把药喝了。”
……
大慈安寺。
空气中飘着淡淡的檀香。
寺内很静,只有风吹过古柏的簌簌声,夹杂着远处佛堂传来的隐约钟声,将尘世的喧嚣隔绝在外。
这几日,江无漾的生活简单而规律。
不与外界的任何人联系,每日就是沉浸在这寺庙中,过着晨钟暮鼓的修行生活。
清晨参加早课,上午在功德堂为宋彬儒和陈霁明诵经,午后坐在禅房的窗边看书,傍晚跟着僧人一起绕寺行走。
有时会在古柏下听小沙弥讲寺里的故事,或者在佛堂外看信徒跪拜祈福,听他们低声诉说生活的苦难。
听了那么多,才发现自己的纠结在众生的疾苦面前,竟显得那样渺小。
……
傍晚,她又去了功德堂。
夕阳透过窗棂照进来,落在宋彬儒的骨灰盒与陈霁明的牌位上,镀上一层暖光。
她盘膝坐下,点燃线香,轻声诵念起刚学会的往生咒。
念到一半时,窗外忽然下起了小雨,雨滴打在树叶上,淅淅沥沥的声音与经文声交织在一起。
江无漾并未受影响,仍闭目诵念。
没多时,外面雨势骤然变密,“沙沙” 声变成了 “哗哗” 的轰鸣。
雨点狠狠砸在窗棂上、瓦檐上、庭院的青石板上,发出 “噼啪” 的脆响。
庭院里的梧桐叶被雨水打得剧烈摇晃,叶片翻转着露出苍白的背面。
一道道水帘从屋檐垂落下来,像一道透明的屏障,将庭院与功德堂彻底隔开。
地面上的积水很快漫过了青石板的缝隙,泛起一圈圈急促的涟漪。
风也跟着起了势,裹着雨水从窗缝里钻进来,带着一丝凉意拂过江无漾的脸颊。
她缓缓睁目,望向窗外。
这让她想到了在夷山别苑中的那场雨。
也是这样一场雨,将她留在了孔雀房中。
她看着大雨,触景伤情,向当时的赵三倾诉了自己的心事和感慨。
那时,以为倾诉完后,他们就会成为彼此的过客,消失在人海。
却没料到,那竟是悲剧的开始。
可现在的她再去回看这几年的人和事,她也无法肯定,若她没有救裴陟,一定会过得比现在更好。
想到此,她抿了抿唇,极淡地笑了下。
而后缓缓闭目,朱唇轻动,继续诵经。
湿凉的风携着一股清新的泥土气息袭入鼻尖。
混着檀香,在功德堂里弥漫开来。
雨声此刻已变得震耳欲聋,几乎要盖过她的诵经声,可奇怪的是,她的心却愈发平静。
她闭上眼,任由那滂沱的雨声灌满耳际,仿佛能透过这声音,看到雨水如何顺着梧桐树干往下淌,在树皮上画出一道道蜿蜒的水痕;看到雨水如何漫过功德堂外的石阶,将阶上的青苔洗得愈发鲜绿;也看到了那些让她难以放下的过往。
她十五岁生日宴上,宋彬儒送她珍珠项链时真挚温柔的眼神……
在虞市第一次见陈霁明时,他眸光一亮的样子……
夷山别苑的门口,爆炸时裴陟毫不犹豫扑到她身上为她捂住双耳的情景……
这一切都像电影般在她脑海中快速跃过。
不自觉地,她加快了诵经的速度。
念到 “娑婆诃” 的最后一个音节时,窗外的雨势达到了顶峰。
整个世界仿佛都被雨声笼罩,瓦檐的水帘连成了片,像一道白色的瀑布。
庭院里的积水已能映出天空的灰云,雨点砸在水面上,溅起的水花有手指高,又迅速落下,激起新的涟漪。
诵经声停住,江无漾睁开眼,目光落在窗外那片模糊的雨景上。
雨丝密集得像一张网,将远处的山峦、近处的古松都罩在其中,只剩下朦胧的轮廓,倒有了几分水墨丹青的意境。
就在这时,她麻木的脑中忽然变得轻快了许多。
过往的恩怨也好,执念也罢,就像这雨水,落下时会掀起涟漪,可终究会渗入泥土,汇入溪流,在阳光升起时蒸发消散,归于平静。
宋彬儒和陈霁明都已是无法改变的过往。
她若一直困在 “为什么是他们”“为什么是我”“都是我” “都是他”的执念里,只会耗尽自己,耗尽身边人。
她还有许多事要做。
这些都是鲜活的 “当下”,是她能把握住的,值得她珍惜的生活。
与逝去的人和事真正的告别,不是躲避,不是忘记,而是带着过往的回忆,好好地走向当下的生活。
……
不知过了多久,雨势渐渐弱了下去。
“哗哗” 的轰鸣变回 “沙沙” 的轻响,再后来,又成了 “嗒嗒” 的细碎声响。
江无漾却依旧保持着合十的姿势,闭着眼,静静听着雨声的变化。
她能清晰地感受到,心头那道因过往而紧绷的弦,在雨势从滂沱到渐缓的过程中,也缓缓松弛下来。
那些缠绕的结,也随着雨滴的落下与消散,渐渐解开、抚平。
她忽然想起裴陟送她来寺时,在山脚下不舍又不安的眼神。
他让人送来的糕点还在禅房的书桌上。
她又想到,弘郎在家中可能正想妈妈,问爸爸 “妈妈什么时候回来”。
这些画面像暖流般涌入心头,驱散了最后一丝因过往而起的寒凉与麻痛。
雨停时,天边恰好透出一抹淡淡的霞光。
江无漾缓缓睁开眼,看向宋彬儒的骨灰盒与陈霁明的牌位,眼中已没了往日的悲伤与纠结,只剩下平静的释然。
这一场从细密到滂沱、再到渐歇的雨,这一段伴着雨声的经声,让她彻底醒悟。
她对着牌位轻轻躬身,轻声道:“彬儒哥哥,霁明,谢谢你们曾出现在我的生命里。往后,我会好好生活,也愿你们在另一个世界,能放下执念,安稳安息。”
说完,她起身,推开木门。
雨后的空气格外清新,带着泥土与草木的清香。
庭院里的梧桐叶上还挂着水珠,阳光透过云层洒下来,在水珠上折射出细碎的光芒。
她抬头望向禅房的方向,脚步轻快了许多。
……
山上一日,山下数年。
这六日,南方的局势从先前的骚乱不断,彻底走向失控。
三支地方武装组成 “讨罗联军”,从三面夹击罗正新的大本营。
起初罗正新还想依靠残存的兵力抵抗,可因罗正新之前种种助纣为虐的懦弱行径,他麾下的士兵早已对其失望。
开战不到半月,就有两个旅临阵倒戈,投向 “讨罗联军”。
雪上加霜的是,南方的商会也集体倒戈。
因罗正新无力约束外国商人,商户们的利益受损严重,商会不仅停止向大帅府缴纳赋税,还联合罢市,断绝了罗正新的粮草供应。
城内的百姓更是自发涌上街头,举着 “罗汉奸滚出南方” 的标语,配合 “讨罗联军” 打开城门。
罗正新见大势已去,试图带着家眷和残余的财物逃往租界,却在城门处被倒戈的士兵拦下。
最终,罗正新在自己的大帅府内被 “讨罗联军” 俘虏,随后被押往街头示众,南方的统治权被多支地方武装瓜分。
江无漾在下山的车上看到这些新闻时,一时心惊得全身血液都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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