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痛悔
江无漾听了,方才因安抚伤员而柔和的眉眼,像被一层薄霜轻轻覆上。
脸上原本温和的神情也淡了一分,轻声道:“柳队长,我和裴司令已没有任何关系。请您以后不要再将我们说在一处。”
柳疏影一听便知,裴司令这是没戏了。
那样暴躁霸道、高高在上的男人,竟然被喜爱的女人唾弃成这般模样。
连扯在一处都不行。
想想裴司令那唯我独尊的恶劣模样,真是让人颇为解气。
柳疏影只觉得一股爽快劲儿从心底冒上来,连腿上的枪伤都似轻了几分。
自古以来,有钱有权的男人总能将女人玩弄于股掌之间,享受众多女人的温柔与顺从。
可江大小姐不同。
纵使裴陟年轻英武,手握重兵,论相貌、论权势,在整个北方都是顶尖的人物。
可对江无漾来说,不喜欢就是不喜欢。
她不会因这些身外之物动摇半分,连一丝试探的机会都不肯给。
这份干脆利落,倒让柳疏影打心底里佩服。
他越想越好奇,那裴司令到底是犯了多大的错,才能让江无漾这等温柔的人儿,铁了心要划清界限?
方才被压制下去的八卦心又冒了上来,腿上的疼仿佛都被这股好奇盖过。
他撑着胳膊,朝江无漾的方向微微探了探身子,声音压得低了些,带着几分小心翼翼的试探,“江小姐,不是我多嘴,只是我实在好奇 —— 裴司令到底做了什么,能让您这般不待见?您心里憋着事儿,久了也伤身子。我柳疏影最是守口如瓶,您若信得过我,便跟我说说,也算是松快松快?”
江无漾心中既有几分被冒犯到的生气,又有几分无奈。
但想到柳疏影虽怪,却是个英勇爱国的好汉,转念间,她又原谅了他。
只是对他重申了一遍自己的观点,“柳队长,对于他,我没什么可说的。您也别再问了好吗。”
柳疏影见她如此,知道再追问也无用,只好悻悻地撇了撇嘴,按捺下满心的好奇,重新躺回床上。
刚一放松,突然感到腿上的伤怎么这般疼,他“哎哟”着叫唤起来,也没心思问裴陟的事了。
江无漾过去帮他看了下伤口,柔声道:“伤口没大碍,只是麻药劲儿过了,这疼是免不了的。你再忍忍,等过了这阵就好了。”
柳疏影将手帕咬在嘴中,力争不让自己喊出来。
……
战火终究没有给他们太多喘息的时间。
外国驻军猛攻雀城受挫后,休整了两日,便又带着更密集的炮火卷土重来。
炮弹如同暴雨般砸在雀城的城墙上,砖石飞溅,烟尘弥漫。
雀城的军民虽抱着必死的决心抵抗,可血肉之躯终究抵不过外国人先进的炮火武器。
十日后,雀城沦陷。
在夷山基地驻军的接应之下,战地医院随军队退到夷山之后。
可喘息未定,北方便传来了噩耗 —— 裴陟的军队在外国联军的炮兵猛攻之下,接连丢了三座城池。
当日,外国联军便迫不及待地登报炫耀,字里行间满是傲慢。
“裴陟军队不堪一击,我军不费吹灰之力便拿下三城。此后必将活捉裴陟,带回租界审问,为两名遇难侨民讨回公道!”
孙盛德更是趁机落井下石,在报纸上大肆嘲讽,说裴陟的军队 “只会窝里横,平日里吹得天花乱坠,遇到外国联军,连三座城都守不住,简直是国之耻辱!”
这般颠倒黑白的言论,瞬间激起了全国各界的愤怒。
各地报纸纷纷发文,痛骂外国联军的侵略行径,更将孙盛德斥为 “百年来第一汉奸”,商会、学界都联合起来发声,要求严惩孙盛德,支援北方的裴陟军队。
……
裴陟的电话再次打到战地医院。
这次,江无漾肯接了。
电话那头沉默了片刻,才传来一个低沉沙哑的声音,轻轻唤了一声:“期期。”
这一声 “期期”,像是带着千斤重的力气。
说完之后,那边便没了动静。
话筒两端,只剩下彼此浅浅的呼吸声。
江无漾握着话筒的手指微微收紧。
即使隔着千里之遥,她也能清晰地感受到裴陟语气中的消沉。
那是一种她从未在他身上见过的情绪。
他向来骄傲自负,哪怕是在最艰难的战局中,也从未露出过这般颓丧的模样。
不知为何,江无漾的心头竟也跟着泛起一阵酸涩。
她终究还是先开了口,声音放得更柔,像是在安抚一个受了委屈的孩子,“失了三城,不是你的错。敢对欺凌同胞的外国人开战的,只有你。单是这份勇气,你就已是大英雄了。”
那边的裴陟像是被这话击中,沉默了片刻,才用一种近乎哽咽的声音问道:“期期,你真这样想?你不会觉得我无能么?”
他声音沙哑得厉害,像是被砂纸磨过。
没了往日的狠戾与霸道,只剩了脆弱的试探。
江无漾闻言,忍不住提高了些许音调,语气中带着几分急切的认真,“怎么会?其他军阀面对外国人,要么妥协退让,要么视而不见,只有你敢反抗!外国联军的装备那样先进,你能抵抗这么长时间,已经很厉害了!晋存,别太苛待自己,胜败乃兵家常事,现在战局还没定,你不能消沉。还有成千上万的同胞在等着看你反击,等着看你把外国人赶出去。快些调整过来,继续应战才是最重要的。别被报纸上那些流言蜚语影响了。”
这番话,是江无漾掏心掏肺说的。
她知道裴陟此刻最需要的是什么。
不是指责,不是安慰,而是一份理解与信任。
电话那头的裴陟,大手握紧了话筒。
心中像是有一股暖流缓缓淌过,驱散了连日来的疲惫与颓丧。
他既感动又高兴,甚至能清晰地感觉到心脏在胸腔里 “砰砰” 直跳。
一开口,连声音都带上了几分颤抖,“期期,谢谢你能这么理解我。”
不知为何,他觉得江无漾的声音里带着一种温柔的母性。
那番善解人意的话语,像一双柔和的手,轻轻抚平了他多日来紧绷的神经。
此刻,他很想靠在她柔软的怀中,安安稳稳地睡一觉。
他清楚地知道,此刻是江无漾为数不多的,肯放下对他怨恨的时刻。
他贪婪地渴望着这份柔情,渴望着这份安抚能一直延续下去。
想到此,他刻意将语气里的消沉延续,还多出几分依赖,“期期,其实我不在乎别人怎么看我。我只是…… 只是怕你会瞧不起我。”
“怎么会呢?” 江无漾的声音依旧温柔,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就算你最后真的战败了,在我心里,在所有支持你的同胞心里,你也永远是民族英雄。”
裴陟像是得到了某种确认,连忙追问道:“在你心里,会一直把我当成英雄吗?”
“会。” 江无漾没有丝毫犹豫,语气真挚而恳切。
这一个字,像是给裴陟注入了无穷的力量。
他紧绷的肩膀瞬间放松下来,嘴角忍不住微微上扬,露出了这些日子以来第一个真心的笑容。
在这样的战乱时刻,还有什么比听到这句话更让他兴奋、更让他满足的呢?
他深吸一口气,声音坚定,带着几分郑重的承诺,“期期,你放心,我裴陟绝不会让外国人在我的地盘上撒野。我一定会反攻回去,将他们赶出去。你等着我。”
江无漾心头微微一震,一股说不清的复杂情绪在心底翻涌。
她定了定神,用带着鼓舞的语气说道:“我相信你。”
裴陟又不舍地叮嘱,语气里满是牵挂,“期期,你在夷山那边一定要小心,别离开廖瑛和警卫队的视线。你好好的,我才能安心在前线备战。”
“你放心吧,我会照顾好自己的。” 江无漾顿了顿,又补充道,“你也别忘了,让人照顾好弘郎。”
“我会的。” 裴陟的声音柔和了许多,试探性地说:“等我把那些外国狗撵走,就去接你和弘郎,咱们一家三口团聚。”
江无漾沉默了片刻,轻声应道:“好。”
电话那头的裴陟,听到这个 “好” 字,只觉得浑身的血液都沸腾起来,连带着连日来的疲惫都一扫而空。
期期给他承诺了。
等战事结束,她就肯同他回来,重新跟他过日子了。
这个念头成了裴陟心中不灭的火星。
直到挂了电话,裴陟还久久地站在原地,握着话筒的手依旧没有松开。
他抬手抹了把脸,将那点差点溢出的激动压下去,随即转过身,眼神重新变得锐利坚定。
他要快些结束这场战争,将侵略者赶出去,好快些将他的期期接回来。
战局的走向,似乎从这一刻开始悄然发生了转变。
外国联军虽然攻势凶猛,前几个月一路势如破竹,可拿下三座城池后,却渐渐没了后力。
一方面,他们的侵略行径遭到了国际社会的谴责,他们国内的民众也纷纷抗议战争带来的巨大消耗;另一方面,长期的征战让士兵们疲惫不堪,军费开支更是成了沉重的负担。
而裴陟这边,却得到了全国各界的支援。
商会捐钱捐物,学界组织青年志愿者奔赴前线,甚至连偏远地区的农民,都自发地推着小车,将有限的粮食和药材送到战区军营。
民众的愤怒如同燎原之火,烧遍了大江南北。
孙盛德控制的地区内,爆发了多股农民起义,他本人更是遭遇了十几次暗杀,每日都要睡不同的房间才安全,连门都不太敢出,必要时动用替身出门。
罗正新那边的情况也没好到哪里去,境内民众的不满达到了顶峰,游行示威、武装起义接连不断,地方政事几乎陷入瘫痪。
裴陟抓住这个机会,让军队休整了数日,随后便组建敢死队,发起了猛烈的反攻。
敢死队的士兵们抱着必死的决心,冒着枪林弹雨冲锋陷阵,硬生生从外国联军手中夺回了一座城池。
那些外国士兵,平日里拿着高薪,吃着精致的大餐,是将这场战争当成一份 “赚钱的工作”来做的。
他们习惯了欺压手无寸铁的老百姓,便以为中国军队也是软弱可欺的。
可他们没想到,裴陟的军队里,每个士兵都憋着一股 “保家卫国” 的劲,不怕死不怕累,战斗起来不分昼夜,常常在半夜、凌晨发起突袭,打得他们措手不及。
他们疲态越来越明显,再也没能打出一开始的摧枯拉朽之势,只能被动地与裴陟的军队对峙。
而裴陟则趁机发起了第二次反攻,激战后又夺回了一座城池。
消息传来,全国一片欢腾。
各地报纸纷纷刊登捷报,称赞裴陟的军队 “英勇无畏,为国争光”。
许多热血青年更是不顾家人的反对,冒险穿越交战区,主动要求加入敢死队,为保卫国家出一份力。
战地医院里,也迎来了越来越多的医务志愿者。
他们中有刚从医科大学毕业的学生,有退休的老医生,甚至还有一位特殊的志愿者 —— 一个名叫泰勒的外国人。
泰勒来自外国联军的其中一个国家,却始终痛恨自己国家的侵略行径。
他亲眼见过自己国家的士兵在占领区烧杀抢掠,也见过无数中国百姓流离失所、家破人亡。
为了赎罪,也为了帮助那些无辜的受害者,他毅然辞去了在国内医院的工作,辗转来到夷山,加入了战地医院。
泰勒的医术十分精湛,会简单的中文,很快便成了战地医院里的 “顶梁柱”。
因为现在国内的医科大学大多仿照西医体系,许多教材、医书都是从英文翻译过来的。
江无漾带回的许多医书便是英文版的。
她和许多同学也因此又多了一个可以请教的医生。
泰勒不仅有医德,对女性也十分尊重,懂得女性的话题,与女护士和女病人都能聊到一处去。
这般通透又温和的性子,让战地医院的女人们都愿意和他亲近。
只是,相处久了,江无漾渐渐生出一丝微妙的疑惑。
泰勒虽是金发碧眼,长得高大英俊,言行之间却若有若无地透着一股阴柔。
他的这股阴柔,与柳疏影那种刻意外放的阴柔不同,是举手投足间自然流露出来的阴柔。
更让江无漾觉得特别的是,泰勒已年近三十,却从未提过自己有妻子或女友。
有护士好奇追问,他也只是笑着摇摇头,说 “还没遇到想共度一生的人”。
平日里他和女性相处,眼神里只有纯粹的友善,没有半分暧昧的打量,更没有要发展男女关系的意思。
倒真把所有人都当成了需要呵护的朋友。
有一回江无漾来月事,下腹坠痛得厉害。
泰勒默默走过来,接过她手里的药盘,用眼神示意她去休息,又细心地给她倒了杯温热的红糖水,轻声说:“你放心,这里有我。女性在特殊时期,本就该好好照顾自己。”
江无漾握着那杯温热的红糖水,心里暖了许久。
她看着泰勒熟练地给伤员处理伤口,动作轻柔又专业,忍不住在心里感叹:若是世上的男人都能这般尊重女性,体谅女性的不易,该多好。
自那以后,她对泰勒便多了几分亲近。
……
好消息来得比预想中更快。
在社会各界的压力之下,Z央军终于决定援助裴陟。
两支军队汇合后,士气大振,势如破竹,将北方侵略者的进攻尽数瓦解。
随后,裴陟又调转兵力,越过夷山,将反攻向南推进。
在孙盛德境内的“飞龙堂”和各股起义军的助攻下,裴陟军队如秋风扫落叶一般,很快便将孙盛德和外国军队的联军击溃,占领了孙盛德境内的大部分领地。
孙盛德成了丧家之犬,带着残部退到山脚下的一处基地里,与裴陟的军队隔江对峙,短时间内再也没了反击的力气。
裴陟的军队所到之处,民众们都自发地涌上街头,捧着粮食和水,夹道欢迎。
经历了战乱和孙盛德的压迫,大家早已看清,只有裴陟才算是血性的真汉子,能给他们安稳的日子与起码的尊严。
他们纷纷恳请裴陟接手治理。
裴陟安抚好民众,又将军队重新整编妥当,便再也按捺不住归心似箭的念头。
其实早在他越过夷山清算孙盛德时,江无漾就已经跟着战地医院回到了雀城。
只是那时战事吃紧,两人一个在前线指挥,一个在医院救死扶伤,竟连一面都没见上。
如今战局暂定,裴陟连一晚都等不及,当晚便赶回了雀城。
深更半夜,雀城的街道上一片寂静,只有巡夜士兵的脚步声。
裴陟站在战地医院外,望着黑漆漆的窗户,心里像揣着只乱撞的兔子。
他很想立刻冲进去,与江无漾见面。
可他也知道,若贸然打扰,只会让她反感。
他咬了咬牙,按捺下冲动,煎熬等着天亮。
天刚蒙蒙亮,裴陟便换上了一身干净的军装,连早饭都没顾上吃,急冲冲地往战地医院赶。
现在战事已结束,战地医院的任务轻松了许多。
江无漾并未在宿舍内。
裴陟一路寻出去。
晨雾还没散去,医院旁的林间小道上,隐约传来细碎的说话声。
裴陟心中一紧,加快脚步走过去,竟看见江无漾和一个金发碧眼的外国男子并肩散步。
两人有说有笑,偶尔对视一眼,一副颇有默契的样子。
那画面让裴陟瞬间红了眼。
一股怒火猛地从心底窜上来,烧得他理智全无。
他几乎是下意识地低吼出声:“期期!”
江无漾和泰勒同时顿住脚步,转过身来。
看到裴陟时,江无漾眸中闪过一丝惊讶,随即又恢复了平静。
裴陟三步并作两步地冲过去,也没心思去跟江无漾说话,所有的注意力都落在了泰勒身上。
他气势迫人,眼神中满是敌意,死死盯着泰勒,冷声问:“你是谁?”
泰勒虽能感受到裴陟的敌意,却依旧保持着礼貌,操着不太流利的中文,回道:“我是战地医院的医生,泰勒。请问您是?”
江无漾见状,连忙在一旁解释:“泰勒医生是出于人道主义,特地从国外来援助我们的。帮了我们很大的忙。”
裴陟脸色变得更难看,盯着泰勒,眼神阴沉得能滴出水来,语气里带着不容置疑的强硬,“你肯无偿帮忙,我们感激不尽。但中国人讲究礼节。江无漾是我的妻子,你与她单独在林间散步,已是冒犯到我。若再有下次,我不会客气。”
这番话像一盆冷水,瞬间浇灭了江无漾心里仅存的一点期待。
她以为裴陟会有一些进步,起码学会对人尊重。
可他一来,仍一副将她当做他附属物的架势。
让她瞬间忆起在司令府那段让人窒息的日子。
她又气又尴尬,脸颊微微涨红。
如今战局已定,她也没必要再顾及什么,便直接转向泰勒,语气坚定地说:“泰勒医生,他并不是我的丈夫,我们早就分开了,现在已没有任何关系。”
裴陟的脸色倏然变得铁青,刚要开口反驳,却见江无漾看向他,语气平静却带着几分疏离,“裴司令,我有话要跟你说,我们借一步谈。”
裴司令?
这称呼让裴陟的脸色更青黑了几分。
上次在电话里,她还叫他 “晋存”。
见了面就又变回了冰冷的 “裴司令”。
她是想反悔?
难道是眼前这个金毛鬼子让她改了主意?
越想越有一股恶气堵在心头,背对着江无漾,裴陟阴寒的眼神恶狠狠地往泰勒望去。
一副恨不得将其剥皮蚀骨的模样。
随后,他才咬了咬牙,跟着江无漾往一旁的空地上走去。
江无漾沿着林间小道往前走,晨露沾湿了她的布鞋,也没停下脚步。
直到走到一处无人的石桌旁,她才转过身,目光平静地看向跟在身后的裴陟。
神情中没有了往日的柔和,只剩几分疏离的清明。
裴陟刚被那声 “裴司令” 刺得心口发闷,又见她这副模样,积压的不安瞬间翻涌上来,不等江无漾开口,便迫不及待地道:“期期,上次打电话时你明明答应我,等我打走外国鬼子,咱们一家三口就团聚。你现在怎能变卦?”
他的语气带着质问,眼神里满是急切,往日的威严和冷漠也淡了几分,倒像个丢了心爱玩具的孩子。
江无漾心中没有半分动容,只觉得一阵疲惫。
她开口,声音轻柔,却字字清晰,“裴司令,我答应你团聚,是因为当时战事吃紧,我不想让你分心。如今战局已定,有些话,也该说清楚了。”
裴陟的心狠狠一沉,又气又急,不自觉地往前走了一步,逼近她几分,“你答应过我的!你要言而无信?你忍心让弘郎没有妈妈?”
“我从未不认弘郎。” 江无漾抬眸,迎上他的目光,语气坚定,“弘郎是我的孩子,我自然会护着他。可我和你,早已经结束了。”
想起往事,江无漾的声音微微发颤,眸底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痛楚。
面对裴陟时,她就会轻易想起在司令府中,他强迫她的种种。
也会想起,她在那座牢笼中,为了“父母”和孩子,没有自我,一味地顺从,任他予求予取的日子。
他从未顾过她的意愿、她的想法,将她拿捏在手中,犹如拿捏一只小鸟。
小鸟不合他心意时,他便会治理小鸟,明知小鸟不会反抗,却一次又一次地用更加过分的手段。
那些被压抑的痛苦,像刺一般扎在她的心里,即便过了这么久,一碰还是会疼。
“我从未喜欢过你。” 江无漾终于说出了这句藏了多年的话,声音虽轻,却带着破釜沉舟的决绝,“在司令府的三年,我对你所有的‘顺从’,不过是为了家人和孩子的委曲求全。你强迫我的、忽视我的、伤害我的,每一件事我都记得清清楚楚,从未原谅过。自从离开你,我才终于能做自己。就算弘郎在你身边,我也绝不会为了孩子再回去。”
裴陟听着,脸色瞬间变得苍白如纸,连嘴唇都失去了血色。
他张了张嘴,想辩解什么,却被江无漾冷淡地打断:“你不必解释。我知道你后来后悔了,也知道你为了保家卫国,做了很多事。我敬你是民族英雄,也感激你护着弘郎。可这些都不能抵消你曾经对我的伤害。我也不会忘记过去的一切,重新回到你身边。”
“期期,我知道我以前错了!” 裴陟脸色灰败,声音带着无比的急切。
他上前一步,想握住江无漾的手,却被她下意识地避开。
他的手僵在半空,心口像被什么狠狠剜了一下,疼得他几乎喘不过气,他语气急促地道:“期期,我知道我以前混蛋,得到了不知珍惜。可我已经改了!你看,到现在,我再也没逼过你做任何事。你再给我一次机会,好不好?我定会好好听你话的!”
“不必了。” 江无漾轻轻摇首,眼底没有丝毫动摇,只有一片冰冷,“经过这场战乱,我见过太多生离死别,也明白了自己想要什么。我想留在战地医院,救更多的人,做更多有意义的事。至于我们,除了弘郎的事,其余时候保持陌生人的关系,便是最好。”
“陌生人?” 裴陟不可置信地看着她,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疼得他眼前发黑。
他几乎站立不稳,语气中终是染上了哀求,“期期,你不能对我这么狠心!我们做过三年夫妻,还有个孩子,怎能成为陌生人?期期,我真的知道错了,以后也不会再犯了,你再给我一次机会好不好?”
他越说越急,脑海中突然闪过江无漾和泰勒并肩说话的场景,一股莫名的怒火瞬间窜了上来,眼中迸出凶狠的恨意,将矛头指向了泰勒,“是不是那个泰勒?是不是他挑拨我们之间的关系?”
见他到了这个时候,还在怀疑别人。
江无漾心中最后一点耐心也消失殆尽。
她冷冷地看着他,“我的决定,和任何人都没有关系。我和泰勒只是朋友。你若是还有一点风度,就不该这么污蔑他,也不该再纠缠我。”
说完,江无漾不再看裴陟,转身离开。
晨雾还没散尽,她的身影很快被薄雾笼罩,只留下一个决绝的背影。
裴陟看着她的背影,心中又急又痛,手脚都变得冰凉。
他想追上去,想拉住她,想把所有后悔的话都告诉她,可脚步却像灌了铅一样沉重。
他怕自己的冲动,会让她更加厌恶。
他只能站在原地,看着她渐渐消失在晨雾中。
浑身的力气像被抽干了一般。
晨风吹过,带着一丝凉意,裴陟全身冰凉。
他一直以为,只要打赢了仗,赶跑了外国侵略者,就能凭着 “民族英雄” 的身份,赢回江无漾的心。
以为只要他诚恳道歉,弥补过错,就能和她、和弘郎重新团聚。
可他没想到,她的心早已冷了,连一丝回头的余地都不肯给。
当初电话里的承诺,只是为了稳住他而已。
他攥紧拳头,竭力压住自己某些极端的情绪,在心中一遍遍告诫自己,“不能放弃,绝不能放弃。”
期期只是还没消气,只要他坚持下去,只要他继续弥补,总有一天,她看到他的改变,会回心转意的。
……
江无漾回去时,泰勒正站在门口等她。
见她回来,泰勒连忙走上前,用担忧的语气问道:“无漾,你没事吧?刚才那位裴司令,看起来很生气。”
江无漾摇摇头,勉强笑了笑,“我没事。刚才的事,你也别往心里去。他不是针对你。”
泰勒看着她眼底的疲惫,心里有些不忍,却也没有多问,只是温和地说:“没关系。如果你需要帮忙,或者想找人聊聊,随时都可以找我。”
江无漾点点头,心里涌起一股暖流。
她现在只希望,裴陟能早日明白她的决心。
再纠缠,也只是徒增彼此的痛苦。
孰料,第二日一大早,裴陟又不请自来。
他穿着一身笔挺的墨绿色军装,肩章上的金星在阳光下格外耀眼。
下巴和腮上的胡茬刚刮过,只剩了片均匀的青色,露出轮廓分明的下颌线。
头发也梳得一丝不苟,用发油固定住,没有一丝凌乱。
一看就是起了个大早,将自己好生收拾了一番。
最引人注目的是,他怀里抱着一大捧火红的玫瑰花,花瓣上还带着晶莹的露水。
医院的同事和患者都在探头探脑地看。
江无漾只得出面将他带到僻静处,再次重申,“裴司令,你不要再来了。你这般只会打扰到我,让我感到困扰。”
裴陟看着她的神情,将玫瑰花往前递了递,小心翼翼地道:“期期,你不是很喜欢玫瑰花的么,上次在电影院送你的花你很喜欢,我一直都记得。”
江无漾的神情没有丝毫波动,也没有想收花的意思。
裴陟将那束玫瑰收回去,低声恳求道:“期期,你给我个改过自新的机会行不行?我以后会好好尊重你,不再做你不喜欢的事。我保证。”
江无漾感到浓重的疲倦与厌烦。
无论她说多少遍,他好像总是听不懂她所说的,依旧固执地认为只要他道歉、他承诺,她便能原谅他,能跟他回去继续做夫妻。
她知道,这是之前在司令府时,他做了那么多过分的事后,每次她都会原谅他,给他造成了错觉,以为她会永远原谅他。
她闭目缓了几秒,再睁开时,眸底只剩了冰冷的清明,对他道:“以前我总会原谅你,不计较,是因我被‘家人’和孩子牵绊,以为自己会一辈子被困在司令府中,所以我只能顺从、原谅。可你知道我有多么厌恶你的所作所为吗?”
裴陟的脸色“刷”一下变白,直直盯着江无漾,眼中满是震惊、后悔与难过。
他那薄唇动了动,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江无漾无视他的神情,继续道:“我并非真的想原谅你,只是那时没有别的办法。”
她所说的每一个字都像重锤,无情地砸在裴陟的心上,让他痛彻心扉,“现在,我跟你已没有了任何关系,也不妨跟你把话说透:我依旧恨你,依旧厌恶你,连和你共处一室都觉得难以容忍,有时候想起过去的事,心中都会难受很久。若不是为了弘郎,我这辈子都不想再与你有任何瓜葛。”
见裴陟一副从未有过的失魂落魄的模样,江无漾语气缓和了几分,却依旧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裴司令,如果你真想让我好,真为弘郎着想,就不要再再来见我了。这样对我们都好。谢谢。”
说完,江无漾不再看裴陟一眼,转身便朝着诊室的方向走去,脚步没有丝毫停顿。
裴陟捧着那束火红的玫瑰花,站在原地,刚才来时的精神抖擞,瞬间被击得粉碎,只剩下萎靡与消沉。
他下意识地跟在后面,可走着走着,就想起江无漾说的 “厌恶你”“不想再见面”,又硬生生停住不敢再追了。
唯恐让她更加厌恶自己。
他呆呆地站了很久,直到怀里的玫瑰花开始失去水分,花瓣微微卷曲,才低落地离开。
那束来之前还象征着期待的玫瑰花,此刻却像一块沉重的石头,压得他喘不过气。
回到督办署,他径直走进办公室,关上门,将所有喧嚣都隔绝在外。
坐在办公桌前,看着空荡荡的房间,他心里像被掏空了一样,难受得厉害。
他拉开抽屉,拿出那张相框,盯着上面的少女发愣。
这些炮火连天的日子,从北到南的打仗,他一直将这张照片带在身边。
照片上是十五岁的江无漾。
是她救他的时候,是他们相遇的时候。
夜深的时候,他喜欢拿出来反复地看。
反复地回忆他奄奄一息时,听到的天籁之音,闻到的那股清香,看到的那角白色衣裙。
想到那一刻,他心中总被幸福盈满。
想到有江无漾的存在,他就觉得日子有奔头,做任何事有动力。
可现在,她不止一次地对他说,她讨厌他,不想见他,也不想同他多说一句话。
在见面之前,他有满肚子的话想对她说。
想跟她解释那场误会,想向她真挚地道歉,想跟她分享战场的故事,想跟她规划未来的日子。
可见了之后,却什么都说不出来。
因为她连听都不想听。
男人粗糙的手指轻轻抚摸着相框中的少女,指尖的薄茧蹭过照片,留下细微的痕迹。
他的声音变得低哑,带着浓浓的悔恨,像是在对照片说话,又像是在自言自语,“期期,我知道我错了。”
“你从一开始就不喜欢我,满眼只有宋彬儒。我只能用这样的手段得到你。我裴陟向来瞧不上下作手段,更不屑强迫女人。我都唾弃我自己。”
“可期期,我太想拥有你。又知道我是无法拥有你的。所以,我只能那般下作。”
“我得到了你,以为用家人和孩子捆住你万无一失,便有些得意忘形了,愈来愈不知珍惜,不断地伤害你,直至将你逼走。”
“我活该。我知道我不值得同情!”
裴陟苦笑了一声,眼底泛起红血丝,“可我真的后悔了。期期,你能不能再给我一次机会?就最后一次,好不好?”
他对着相框说了很久,把所有江无漾不愿听的话、所有藏在心底的悔恨,都一股脑絮絮地说了出来。
那副形容,像个失了魂的孩子,脆弱得不堪一击。
无论是与战场上杀伐果断的形象,还是平日里精明冷漠的模样,都大相径庭,像失常了一般。
门被叩响了几下。
裴陟收起相框,深吸一口气,缓了缓情绪,对外面道:“进。”
秘书长推门进来,手里拿着一份文件,恭敬地递到他面前,让他过目,“司令,这是今晚抗夷庆功宴的流程,还有您的发言稿。”
裴陟没有半分喜悦的心情,草草翻了几页,上面的文字密密麻麻,他一个字也看不进去。
他现在满脑子都是江无漾的身影,都是她说的那些决绝的话。
他直接道:“就按这个流程来,不用改了。”
秘书长见他脸色苍白、精神萎靡,心里有些担忧,却也不敢多问,只能应了声 “是”,轻轻退了出去。
办公室里再次恢复了寂静。
裴陟从橱柜里拿出一瓶白酒,没有找酒杯,直接对着瓶口喝了起来。
辛辣的酒液滑过喉咙,灼烧着他的食道,却丝毫压不住心底的痛苦。
他喝了几口,又从抽屉里拿出那个相框,看着照片中笑容明媚的少女,眼眶越来越红。
“裴晋存,你活该!” 他猛地把酒瓶往桌上一放,声音里满是狠厉,“谁让你得到了不知道珍惜?你就是个混蛋!”
“若这三年你能待期期温柔些,不苛待她,她为了孩子也会一直待在你身边!”
他的声音越来越大,带着浓浓的悔恨,“温泉山庄的事,哪怕你多一分耐心听她一句解释,都不会造成现在的局面!”
“你活该!你真的活该!” 裴陟将酒瓶重重砸在桌面上。
酒液溅出,浸湿了桌角的文件。
他双目赤红,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原本英俊的面目因极致的悔恨而显得有些狰狞。
“啪” 的一声脆响。
他突然扬起手,狠狠扇了自己一个耳光。
“混蛋!把期期逼走了!你自作自受!”
“现在知道后悔了?晚了!期期连见都不愿意见你,你活该!”
他一边骂,一边不停地扇自己耳光,直到脸颊麻木,嘴角渗出鲜血,才停下手。
他瘫坐在椅子上,双手插进头发里,肩膀剧烈地颤抖着,声音嘶哑得几乎不成调,“你像臭虫一样可恶!期期那么好,你怎么能那么对她……”
……
傍晚,抗夷庆功宴在雀城隆重举行。
Z央Z府派代表参加,肯定了裴陟的功劳。
宴厅内人声鼎沸,热闹非凡。
将士们穿着整齐的军装,互相举杯庆祝。
民兵代表和后勤人员代表脸上带着劫后余生的喜悦,激动地讲述着战时的故事。
医护人员代表们也受到了众人的尊敬,不少人上前向他们敬酒,感谢他们在战场上的无私奉献。
几个著名影星穿着华丽的礼服,轮流上台表演。
悠扬的歌声、优美的舞姿赢得了阵阵掌声。整个宴厅都沉浸在胜利的喜悦之中。
唯有裴陟,坐在主位上,脸色黯然而阴沉,与周围的热闹格格不入。
虽然一身笔挺的军装,胸前佩戴着勋章,却丝毫没有胜利者的喜悦。
他目光始终锁在宴厅的一角。
那里坐着战地医院的医护人员,江无漾就坐在其中。
身边是那个外国人泰勒,他们有说有笑。
一股难以言喻的难过和悲凉涌上裴陟的心头。
他很想冲过去,将江无漾从泰勒身边拉开,告诉所有人她是他的妻子。
可他不能。
他甚至都不敢为难那个洋人泰勒。
他清楚地记得江无漾说过的话,记得她对自己的厌恶。
若是他现在做出冲动的举动,只会让江无漾更加反感,连最后一丝挽回的可能都没有。
他只能坐在原地,眼睁睁地看着江无漾和泰勒有说有笑,看着他们之间那种令他万分羡慕的愉快氛围。
他们的欢声笑语像是一道道尖刺,扎在他的心上,让他越发觉得自己形单影只,孤单清冷。
他拿起面前的酒杯,一盅接一盅地喝酒,眼神却始终没有离开江无漾的方向。
酒精渐渐麻痹了他的神经,可心底的痛苦却越发清晰。
没多时,各桌的人开始轮流上前向裴陟敬酒。
“司令,您真是我们的英雄!”
“多亏了司令,我们才能把外国人赶出去!”
“司令,敬您一杯!”
……
众人的夸赞和敬佩不绝于耳,裴陟却只是象征性地碰了碰酒杯,目光依旧在医护人员那一桌徘徊,计算着江无漾还有多久会过来向他敬酒。
终于,轮到了医护人员那一桌。
裴陟的心跳瞬间加快,挺直了身体,期待着江无漾的靠近。
可等了许久,也没看到她的身影。
他直直地望去,却发现江无漾和泰勒已经站起身,朝着宴厅门口的方向走去,显然是要离席。
他的心一下子沉了下去,猛地站起身,向热情的众人道了声 “抱歉”,快步追了出去。
走廊里灯光昏暗,裴陟沿着走廊快步前行,心中满是焦虑。
期期突然离席,是不想靠近他?
走廊的尽头有扇门虚掩着,里面似乎传来女人的声音,裴陟猛地推开,一步跨进去。
却见是方才在台上表演的女明星胡蓉在里面换衣裳。
“裴司令,好久不见。”胡蓉的旗袍扣子都没扣,露着半片胸脯子,冲他娇媚地笑。
那音调柔得能拧出蜜来。
裴陟皱眉,心中满是失望,甚至懒得跟她应酬,转身便走。
熟料身后的女子却道:“司令,可是出来找江小姐的?我方才见她跟一个外国人一起出去了。”
裴陟停住脚步,转身看她,急切地问:“可看见去哪里了?”
胡蓉却用暧昧的眼神看着他,走到他身旁,娇声道:“江小姐既已发声明独身,司令何必还要执着?”
裴陟脸色忽地沉下来,冷声道:“与你何干。他们到底往哪里去了?快说!”
胡蓉被男人的气势吓了一跳,但很快又恢复了镇定,她凑近男人,声音压低了几分,带着诱惑的意味,“司令的英雄事迹传遍大江南北,多少女人仰慕您啊。胡蓉也对司令满心倾慕。像司令这般英武强大的男人,不该去做追逐蝴蝶的人,而应该是享受鲜花拥抱才对。”
裴陟见她满嘴胡话,根本没有要回答自己问题的意思,心中的厌恶更甚,便不想在此浪费时间,拉开门要去寻江无漾。
可就身后的女人突然紧紧抱住了他的腰身,声音带着几分急切,“司令,我是真心喜欢您的!我愿做司令的女人,无论是什么身份都可以!”
裴陟浑身一僵,正要用力推开胡蓉,却听到门外传来脚步声。
他下意识地抬头望去,只见江无漾和泰勒正站在门口。
两人显然是刚从外面回来,看到房间里的景象,都不由得愣住了。
门大开着,里面的灯光炽亮,胡蓉抱着裴陟腰身的画面,清晰地映入了江无漾和泰勒的眼中。
裴陟的全身瞬间冰凉,血液仿佛都在这一刻凝固了。
他猛地用力将胡蓉甩开,胡蓉踉跄着后退几步,撞到了身后的梳妆台,上面的胭脂水粉摔了一地。
裴陟快步冲到走廊中,急切地向江无漾解释道:“期期,你别误会!我们什么都没做,只是说了几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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