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来世投个太平家

石苍山没有说话，只是默默蹲在铁轨边，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铁轨上的弹孔，望着灰蒙蒙的天。寒风吹过，卷起地上的碎弹片，发出细碎的声响，像是谁在低声啜泣。

他怎么也想不明白，那些东洋人对着妇孺老少痛下杀手时，心里到底装着什么。是石头吗？还是比石头更硬更冰更冷的东西？

"哥，这有支能用的三八大盖。"石老四抱着步枪跑过来。

石苍山接过枪掂量了掂，枪栓滑得像抹了油："日本人的玩意儿就是精细，可惜用错了地方。"他把枪递给老四。目光又落回远处的焦尸堆，"要是把这心思用在种庄稼上，也不至于飘洋过海来杀人。"

沙振海扛着两箱手榴弹从桥洞钻出来，粗布军装被寒风灌得鼓鼓的："小日本这群狗杂碎倒是不缺弹药！"

他把箱子往地上一墩，突然定住脚，眼神望着不远处的地方发呆。

铁轨中间那具焦尸还保持着死死抱住日军的姿势，几乎和敌人粘成一团，从残存的灰布衣角能认出是76团的弟兄，"这些崽崽，到死都不肯松劲......"

石苍山看着也是一阵揪心："把李团长他们挪到边上吧，总不能让弟兄们在这冰天雪地里躺着。"

"要得！二队、三队的弟兄！"沙振海扯开嗓子"把自家弟兄抬到桥头入土！让他们睁着眼看咱们怎么守这铁路桥！"

二十来个黑旗队员应声上前，在尸堆里翻找辨认。

清风早已在一旁铺开黄裱纸，左腿屈膝跪地，右腿半蹲成子午桩，手指捏着朱砂笔凝神片刻，笔尖在纸上疾走如飞，墨色的符咒在黄纸上跃然生辉。

"天地玄宗，万炁本根。广修亿劫，证吾神通。"

他念咒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穿透寒风的力量，尾音微微上扬，带着衡山口音特有的婉转。念罢猛地将朱砂笔往地上一戳，笔杆直挺挺地立在冻土上，"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引北斗之气，可镇尸煞、安亡魂。开路！"

话音刚落，就听有个黑旗队员"我的个娘啊"一声惊叫。原来是搬尸体时被焦黑的手抓住了衣襟，那队员吓得脸都白了，手里的担架"哐当"一声掉在地上。

清风连忙跑过去，手里的符纸在风中簌簌作响："莫慌，贴在他心口。"他将一张刚画好的符纸往焦尸心口一按，又按住那队员的手，"这是76团的弟兄执念未散，不是凶煞。"

见队员还在哆嗦，清风蹲下来，声音放得软软的："不要怕，他们是我们自己人。你轻轻地握住他的手，念三声"回家了"，他自会松开。"

那队员定了定神，颤抖着握住焦黑的手，带着浓重的镇竿口音念叨："兄弟，我们是武陵山的128师的，自己人。回家了，回家了，回家了......"

话音未落，那焦手果然缓缓松开。队员抹着冷汗咧咧嘴："小道士你这本事真邪乎！比咱寨里跳傩舞的老仙娘还灵！"

清风没抬头，他正用桃木剑挑着符纸在火折子上燎，缓缓说道："非是邪乎，是军魂有灵。这些弟兄心里记挂着事，没走完的路，没报完的仇，都憋着股气呢。"

说罢从怀里摸出个小陶罐，往兄弟们挖的大坑前方撒了把糯米，米粒落在冻土上："这是道家之术。师兄说，糯米能隔阴阳。我把它们隔开，免得他们还惦记着厮杀，不肯离开。"

说完。他又往坟坑角落撒了些，"这样阴阳两隔，让他们安心去吧。这人间的魔，由我们活着的人来灭。"

沙振海干脆停下来，笑道："你这道道还真不少。"

"师兄曾说，"清风将桃木剑插回背后，指尖掐着三清诀，拇指与食指相扣，其余三指并拢，"战场亡魂最是刚烈，不妥善安顿，易成地缚灵，困在这桥上离不开。"

说着，他对着已经陆陆续续搬进大坑里的76团弟兄们深深作揖，额头几乎碰到地面，"尘归尘，土归土，来世投个太平家。"

石苍山望着他一丝不苟的样子，突然想起出发前的事，便从怀里掏出个布包递给清风："这是湘西的雄鸡血，掺了辰砂的。寨里老巫傩师说，辰砂是武陵山的龙脉血，能镇住最烈的煞气，或许你能用得上。"

清风眼睛一亮，忙用指尖蘸了点抹在符纸朱砂上，原本暗红的字迹竟泛起微光，像落了层星子："多谢石大哥！辰砂镇心安神，雄鸡辟阴破煞，正是对症！"

黑旗队员们不再说笑，默默看着小道士在坟前摆上半块干粮。石老四突然从怀里掏出个油纸包，打开里面是一撮黑褐色的泥土，"噗通"一声跪在大坑前哭出了声："这是阿娘给我的家乡土，她说过，死在外头的，得闻着家乡的土味才能找到路回家的路......"

"笨。"一个老兵想打趣，可话没说完，眼眶就红了，嘴唇抖动着说不下去，"这76团是湘阴的兵......跟着你们家乡的土，岂不是......岂不是让他们走了冤枉路......"

"啊！"老四这才反应过来，赶紧补充道，"各位兄弟，没事，没事咧。你们先去武陵山，遇到我们苗族人的祖先，他们一定会留着你们做客，大口吃肉，大口喝酒的！"

"你......"石老三想踹弟弟一脚，却被石苍山拦住了。

"老四没错！让他说说，或许会好一些。"石苍山望着大坑，声音有些发涩。

清风见状，从袖中摸出铜铃摇了三下。

"叮铃——叮铃——"

"此铃能唤三魂，免得被炮火惊散了灵台。"

沙振海看着眼前这幕，突然对着坟堆敬了个军礼："弟兄们放心，有我们在，桥丢不了！等把鬼子赶下海，我亲自给你们背块湘西的青石板来当墓碑，上面刻着"这里咱中国人的地界"！"

清风闻言接口道："碑上还得刻楚辞，师兄说那是咱楚人的根。"就刻"身既死兮神以灵，魂魄毅兮为鬼雄"，让后世子孙都知道，这里埋着一群好汉。"

天边已泛鱼肚白时，桥头已立起一个巨大的坟头。

新堆的土包上都插着片灰布，在晨风中轻轻摇晃。石苍山站在坟前突然轻声道："等打完仗，我们一定回来接你们回家。"

清风把最后一枚铜钱压在坟头，那是枚顺治通宝，边缘已经磨得发亮："这是给弟兄们的盘缠，路上买碗热汤喝。"

石苍山拍了拍他的肩膀："走吧，该回去打个盹了。小鬼子不一会也该醒了。"

晨光里，小道士的道袍被风吹得猎猎作响，背影竟比身后的桃木剑还要挺直。石苍山看着他的样子，突然觉得心里踏实了这个曾经站在师兄身后哆哆嗦嗦的小道士站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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