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白幡满城
腊月的青石板冻得邦邦硬,军靴踏上去“咚咚”响,像苗族的擂鼓,每一步都敲在镇竿城每个人的心尖子上。
细妹攥着门框的手冻得通红,瞅见两个穿灰布军装的后生停在对门王大娘家的石阶下。领头的后生帽檐结着霜花,从怀里掏出一封白色的信封。
王大娘见了兵就猛地站起来,手里的针线筐“哐当”掉在地上。竹筐滚了两圈,顶针、剪刀、碎布撒了一地。
她接白色信封的手抖,眼睛瞪得溜圆,嘴唇翕动着,半句话也吐不出来。后生站在旁边,喉结上下滚了滚,想说啥又咽了回去,只把冻得发紫的手往袖管里缩了缩。
“王大娘,”后生的声音带着刚哭过的沙哑,“王磊,王大哥他……在前线……”
“冒准港!我冒准你们港!”王大娘拿着扫把就往这两人身上打:“你们这些背时的,快滚出我屋!”
闻声出来的一个少妇,颤颤巍巍地走过来,接过这白色信封,浑身颤抖着慢慢打开。当“阵亡”两字映入眼帘的时候,这30出头的女人便一头栽了下去……一时间,附近几个来观望的人纷纷进去帮忙,掐人中的,扶老太太的,捡起信笺念阵亡通知的……乱成一锅粥。
细妹吓得往门后,喘着大气就跑回家,并“砰”的一声,顺手关上了大门。
“这是干什么呢?”阿娘的声音从屋里传出来。
“阿娘,隔壁王婆婆,和王嬢嬢都晕倒了……”
“她们都病了吗?还是做那样了?”
“有人,有人送信来了~”
……
阿娘没有再回答,细妹就转过身,趴在门缝上继续看外面。
军靴声响起来,有四只脚,细妹看得清楚,。这次停在了自家门口前。
细妹的心猛地提到嗓子眼,躲在门后不敢出声。她不想让他们进来~但这些人的声音却还是传了进来:“妹崽崽,你阿娘在屋冇?”
正往灶膛里添柴的阿娘,听见声音手猛地僵住,火钳“当啷”掉在地上。
灶上的铁锅冒着白汽,氤氲的蒸汽漫上来,烫得她眼睛发酸,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
细妹回过头,她知道阿娘一定听到他们喊门了,可她却没吱声。阿娘一定不喜欢他们。
“我阿娘……阿娘冒在。”
“那怎么办?我们总不能在这里一直等着吧。”门外一个声音说道。
“让孩子先守收着吧。”盯着门缝里 的人,对着细妹漏出了一个比哭还难看的微笑:妹崽崽,那……你先给你阿娘收着咯。镇竿方圆40公里,几千户人呢,我们从天亮送到现在,你们这地方啊。还有最后几十家……”
细妹接过信封,上面印着“阵亡通知书”五个字。她不认得。
等两人走后,细妹打开了里面的信笺,看见里面写着“石苍山”三个字像烧红的烙铁,烫得她指尖发麻。
这三个字是阿娘去年开春拉着她去私塾学的,先生用笔在纸上描了又描,阿娘在旁边说:“苍是武陵山的松柏,山是凤凰城的城墙,合在一起,就是像松柏一样挺拔,永远守着我们武陵山的家。”
她捏着信纸往堂屋走,脚像踩在棉花上。
堂屋里,灶上的水早烧开了,白汽顺着房梁往上爬,把挂在梁上的腊肉熏得发亮,油珠“吧嗒吧嗒”往下掉。
阿娘还坐在椅上,背对着她,肩膀抖得像风中的苞米杆。细妹轻手轻脚走过去,碰了碰阿娘的胳膊,才发现阿娘的脸全是泪水,顺着下巴大颗大颗地往下掉,打在靛蓝的衣襟上。
“阿娘,”细妹小心翼翼地问到,“阿爹……是不是回不来哒?”
阿娘没说话,只是伸出手把石兰搂进怀里。嚎啕大哭。
细妹第一次听到阿娘这么难听,这么悲伤的哭声,被蒸汽裹着,闷在屋里散不出去,闷得细妹胸口隐隐作痛。
第二天一早,细妹推开窗,一股子寒气扑进来,雪粒子嗖嗖地下着,把地面铺上了厚厚的一层。
她抬头一瞅那熟悉的巷子,魂都惊掉了——那长长的巷子里家家户户都挂满了白幡,它们就像这沙一样的雪似的,一夜之间把正个镇竿都染上了白色!
从东门一直铺到西门,这些白幡遮了镇竿的天。
巷口的老槐树杈也挂了,被风刮得“哗啦啦”响;连平时最热闹的杂货铺门口,都挂着半幅白布,把“王记杂货”的木牌遮去了一半,在风里呜呜作响。
细妹悄悄地打开门,走上那条青石板路上,她想看看,隔壁的巷子,是不是也有这些多得数不清的白幡。
东正街、十字街、史家弄,中营街、老菜街,汇龙阁、文星街……细妹走不动了,这么多巷子,真的一夜之间都挂满了这些白花花的白幡。
李家的白幡裁得歪歪扭扭,像是急着挂上去的,边角还沾着线头;就连城根下最穷的买豆腐的王家,都扯了块粗麻布当白幡,挂在低矮的土墙上,最不气派,但却让细妹一眼就看到了……
那些白幡挤在一起,把镇竿城的青砖灰瓦都染成了白色,雪粒子落下来,像上天撒下的碎盐,落在白幡上,也落在了镇竿所有人那永远都无法愈合的伤口上。
穿孝衣的女人提着篮子往城外走,青石板路上印着她们细碎的脚印,被雪一盖,又变得模糊。
张婶的孝衣袖口磨破了边,露出里面的旧棉絮,篮子里装着糯米粑,是她男人最爱吃的。细妹跟着她走到沱江边上,她突然蹲在地上,从篮子里掏出个酒坛,“哐当”往地上一摔。陶片溅得四处都是,米酒的香气在空气中漫开来:“你个背时的,看脑壳的咧!”张婶拍着大腿哭,“临走时说要给我带上海的雪花膏,说要让我抹得像城里小姐……你骗我噻!我不要雪花膏了,我要你回来给我挑水劈柴,要你给我捶背……”
李奶奶拄着拐杖跟在后面,孝布在她佝偻的背上飘着:“狗蛋,回家了咯……”她的声音抖得像风中的蛛网,拐杖敲在地上发出“笃笃”的响,“阿婆给你留了牛皮糖,上面还撒了芝麻……你个小崽子,骗婆婆……”
细妹看着难受,转身跑回家。却见巷子口看见阿娘也挂起了白幡。
那是用阿娘压在箱底的陪嫁白布做的,料子是上好的洋布,滑溜溜的,阿娘裁布时手一直在抖,剪刀“咔嚓咔嚓”响,却总也剪不齐,把方方正正的布剪成了个一节长,一节短。
细妹也不说话,只是默默地站在阿娘旁边帮她递针线。
当阿娘把剪好的白布往门楣上挂时,她踮起脚望了望远处的武陵山。
细妹也垫着脚尖望向武陵山,那山尖上积着雪,在风里一动不动。
“阿爹在那边,会冷吗。”细妹突然说。
阿娘的手顿了顿,白布从她手里滑下去一截:“起风了,我们回屋吧。”
风越来越大,凤凰城的白幡全被吹得猎猎作响,像无数只白色的翅膀在拍打,却飞不起来。
(https://www.02shu.com/5031_5031372/11111104.html)
1秒记住02书屋:www.02shu.com。手机版阅读网址:m.02shu.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