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祭儿郎》

五天后的清晨，野战医院的病房里刚洒过消毒水，空气中散发着一股让人清醒的淡淡药味。

石苍山正扶着墙练习走路，胸口的绷带松了些，虽然每走一步都牵扯着皮肉发麻，却比前几日利索了不少。忽然听到院门口盲杖敲点地面的声音传来，变坐在走廊的椅子上等他。

石苍山看着阿丙走到跟前，刚要和他打招呼，院门外突然涌进两个穿灰布军装的身影。

一个是陈启明。他身后跟着个高个子，左胳膊用三角巾吊在脖子上，眉眼间带着股硬气，正是7团的高鸣高副官。

“苍山哥！”陈启明隔着院子就喊，声音里带着说不清的急切。

石苍山心里咯噔一下，扶着墙站定。莫非是找到了7团的弟兄？他望着两人快步走近，阿丙似乎也察觉到气氛不对，握着竹杖的手紧了紧，琴身在怀里微微发颤。

石苍山朝向陈启明微微一笑，点点头，便将目光转向了身边的军官。他看起来也是有些眼熟，或许之前一起打过仗。

“石苍山，你脑子真有病了？高鸣皱着眉头，上下打量着，随后可能说话不太对劲，又赶紧补一句：“你是真不记我了？”

“你很重要？我应该记得你吗？”石苍山被他打量的目光看得极不舒服。脑子坏了，就坏了，还能有假不成？“还是说，你觉得这个世界上真有人喜欢说‘我脑子有病’？”

赵启明一看，完了，完了，这两个人又杠上了！然后赶紧走上前去，夹在两个人的中间“苍山大哥，这位是我们7团的高副官。高鸣”然后又看了看身边，见周围都是些走动的伤兵，便压低声音：“借一步说话。”

“顾家齐师长……”三人走到一个放杂物的小屋，陈启明刚开口就被高鸣狠狠瞪了一眼。他咽了口唾沫，从怀里掏出个皱巴巴的信封，纸页边缘卷得起了毛，“哦哦，这里有个消息。是从南京传来的消息，昨天刚到，高副官一大早就摘抄好赶过来了。”

石苍山接过信封时，指尖莫名发颤。——“查128师于淞沪会战损失惨重，建制残缺，着计撤销番号。师长顾家齐着令留京待命，所属官兵在临平修整，由军政部统一调配……”

“撤销……番号？”石苍山无法理解，眼里充满了愤怒和不解。

“上峰的意思是说，  嘉善血战后，128师参战官兵7,000余人，仅存不足千余人，还包括伤残的。实际真有战斗力的，不超过200人。、伤亡率超75%）、所以，让残部撤至浙江临安重整。    ”

“我们128师的弟兄，在铁路桥填了多少人命，在嘉善城流了多少血……他们说撤销就撤销？”

高鸣别过脸，望着院墙上爬满的爬山虎，声音硬得像石头：“上头的意思是说，‘残部不堪再战，留之无益’。”

“无益？”石苍山猛地攥紧信纸，“高副官，怎么就无益了？”。他胸口的伤被这股气顶得生疼，眼前阵阵发黑，扶着墙的手滑了滑，差点栽倒。陈启明赶紧伸手扶住他，却被他一把甩开。

“顾师长呢？他就任由他们这么糟践128师？”石苍山的声音陡然拔高，走廊里走动的伤兵都停下脚步，远远望着这边。

阿丙抱着二胡站起来，灰白的眼珠转向他们，嘴唇抿成条直线。

高鸣的喉结滚了滚，眼里的红血丝像蛛网：“师长还在据理力争，拍了军政部的桌子，说128师还有一口气在。结果……结果被宪兵队‘请’去问话，至今没放出来。”

“什么？”石苍山只觉得一股血气直冲天灵盖，耳朵里嗡嗡作响。

他想起出发前，顾家齐站在镇竿的城楼上，举着黑旗喊“弟兄们，咱们要让鬼子知道，湘西汉子不好惹！”那声音洪亮得能惊飞树梢的鸟。如今这位敢打敢拼的师长，竟落得这般境地？

“他们凭什么？”石苍山的拳头砸在墙上，青砖震得掉下来块碎屑，“就凭南京城里那些喝着茶水的老爷一句话，就要抹掉我们128师的魂？就要把弟兄们的血债一笔勾销？”

旁边床位那个断了腿的伤兵不知何时挪了过来，拄着木拐，脸色煞白：“石大哥，是真的？128师……没了？”那些连名字都没留下的骨肉，他们用命护着的番号，就这么被轻飘飘地撤销了？

“不只是128师。”高鸣的声音低得像从牙缝里挤出来，“南京那边说了，所有‘损失过重’的部队，都要被整编。说白了，就是把咱们这些残兵，往别的部队里塞，像填窟窿似的。”

“我不去别的部队。”石苍山喊到。

越来越多的伤兵围了过来，有的拄着拐，有的被人扶着，眼里都燃着股火。

“高副官，陈启明。”石苍山的声音突然平静下来：“从今天起，咱没有番号，没有编制，可咱还是128师的兵”

高鸣吊着的胳膊微微一颤，眼里闪过丝动容。他从怀里掏出个用红布包着的东西，打开来，是半截烧焦的旗杆，顶端还缠着块黑布——那是128师的军旗残片。他把残旗递给石苍山，“你说得对，黑旗在咱心里。”

石苍山接过残旗，黑布上还留着硝烟的味道，像极了铁路桥战场上的气息。他把残旗紧紧按在胸口，那里的伤疤仿佛和这旗帜融在了一起，烫得他浑身发颤。

“瞎子，”石苍山走到瞎子阿丙身边：“拉了一段吧。”

阿丙立马肃身立坐：“好，我为各位军爷拉上一段《祭儿郎》。”

摸索着调好弦，琴弓一拉，悲苍的调子绕了起来，或许是天气太冷的缘故，阿丙的唱调的声音也冷了许多。、

——“霜降月  辞潇湘  八万布衣换戎装

田垄汉  猎户郎  回望炊烟泪两行

高堂倚门扉  稚儿唤爹娘

此去化他乡魂  午夜梦回归三湘

清酒薄馔祭英灵  寒鸦数点绕城荒

焦土新坟春草碧  犹闻当年喊杀声

七昼夜  血成浆  忠魂不散护山河

湖湘子弟魂铸剑  永镇东南万里波！

魂兮归来...看月朗，

魂兮安息...佑无恙.，

若有来生，化春燕，绕旧梁。

儿郎们，若有来生再相见  必以血肉偿团圆

将军泪  莫轻弹  山河无恙即团圆

焦土埋我骨  春草碧连天

但见家国升平日  便是英灵笑九泉。

围在周围的伤兵跟着唱起来，无不垂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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