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 退守家山

那场猝不及防的空袭，仅仅持续了不到十分钟，却将这个原本齐装满员、士气昂扬的团，彻底打入了绝望的深渊。伤亡数字报上来时，连最硬汉的赵团长都别过了脸去：减员近三分之一！这意味着多少张熟悉的面孔永远消失在了那一片火海与硝烟之中？

重伤员更是无数，哀嚎声令人心碎。

许多弟兄，甚至连一具完整的遗体都找不到，只剩下焦土上模糊的血肉和破碎的衣片，证明他们曾经存在过。

赵团长的目光扫过这片人间炼狱，鼻子一阵酸刺。但身为最高指挥官，他必须撑住：“不能停留！鬼子的飞机尝到了甜头，很可能还会回来继续轰炸！轻伤员，互相搀扶！重伤员……尽量，尽量给我抬上！”  说到“尽量”二字时，他的声音明显顿了一下，带着无法言说的沉痛。

谁都明白，在这种急行军中，抬着重伤员意味着什么，但放弃弟兄，更是他们无法做出的选择。

“收集所有能用的武器弹药！捡起能吃的干粮！水壶灌满！其他不必要的辎重，全部抛弃！快！动作快！”高鸣一边指挥，一边帮着身边的年轻战士清理不必要的东西扔出去。然后把弹药箱被撬开，能用的步枪和手榴弹被分发给每个人；炊事班的铁锅砸了大半，剩下的几个被当成了水盆；那些写着"光复武汉"的锦旗、团部的文件档案，还有弟兄们舍不得扔的家书，都被集中起来堆在空地上。

"烧了吧。"赵团长背对着那堆东西，声音没有起伏。

高鸣划着火柴时，石苍山看见火光里映出无数双通红的眼睛。有封没来得及寄出的家信从火堆里飘出来，上面"娘，儿不孝"几个字被火舌舔舐着，很快蜷成了黑色的灰烬。

他们前往武汉参战的豪情壮志，尚未抵达战场便已折戟沉沙，此刻唯一的任务，就是保住这支残存的种子。

昨天还一起训练、说笑的完整队伍，转眼间规模锐减。这让每个人的心头都像压了一块大石头，窒息得让人喘不过气。

没有人说话，语言在巨大的创伤面前显得苍白无力。

悲伤、绝望、恐惧，像无形的瘟疫，缠绕着每一个人。但在这极致的负面情绪中，另一种东西也在悄然滋生——一种源于求生本能的坚韧，以及看着身边战友倒下后燃起的、沉默的仇恨。小嘎子仿佛在转眼之间退去了所有的稚气。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过早的麻木和警惕。

他沉默地跟在石苍山身边，像个小尾巴，不再叽叽喳喳问东问西，只是异常专注地帮忙搀扶那些还能走动的伤员。并不停地扫视着天空和四周的旷野，任何一点风吹草动都会让他身体瞬间紧绷。

石苍山自己的左臂也被弹片划开一道深长的口子，火烧火燎地疼。他没有声张，依旧走在队伍的最前面，履行着他先头侦察的职责。

路途漫长而艰辛。十几天非人的跋涉，仿佛过了几个世纪。当这支衣衫褴褛、人人带伤的残部，终于踉踉跄跄地看到长沙城外高坡上飘扬着的、略显破旧却代表着安全的*****时，整个队伍如同被抽掉了最后一丝力气。

许多人直接瘫倒在泥地里，仿佛再也站不起来。没有人欢呼，取而代之的，是劫后余生的、压抑已久的失声痛哭。那哭声并不响亮，却充满了无尽的委屈、悲伤、疲惫和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

他们回来了，从地狱的边缘爬回来了。

小嘎子一屁股坐在冰冷的泥地上，甚至感觉不到地面的湿凉。他望着来路，那是一条用鲜血和生命铺就的退路。他像是在问身旁如磐石般站立着的石苍山，又像是在问自己，问这沉默的老天：

“苍山哥……我们到了…长沙…我们到了……”他重复着，声音干涩，“可是到了长沙，我们真的就…就保得住吗？能吗？鬼子…他们会不会又追过来？我们…我们还能往哪里退？”

石苍山站在他身边，像一尊风蚀雨打过的石雕。

他望着远处长沙城模糊而熟悉的轮廓，城墙、岳麓山的身影在夕阳下显得有些陌生而沉重。

几个月前，这座城是他们无数湘军儿郎告别父老、慷慨出征收复河山的起点，是他们的乡关。

谁能想到，短短时日后，他们又回来了。

不是凯旋，不是荣归，而是溃败，是浴血后的溃退，是一退再退，从武汉外围，一路退到了湖南，退到了长沙，已经真真切切地退到了家门口！

还能退吗？

身后就是三湘大地，是无数父老乡亲期待而又恐惧的目光。

石苍山的内心一片苍茫，是啊，就像小嘎子问的，我们还能保得住吗？长沙，这座千年古城，能否成为阻挡日寇铁蹄的屏障？

这个问题太重了，重得他无法回答，重得让所有从这场惨败中幸存下来的人感到窒息。

他们就这么默默地站着，一动不动，如同两棵被战火烧焦却仍未倒下的树。夕阳将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投射在满是车辙和脚印的泥地上，那影子扭曲而模糊，仿佛也承载着无法言说的沉重。

最终，石苍山缓缓地转过身。

他用力地、缓慢地揉了揉小嘎子那脏兮兮、头发纠结的脑袋，动作甚至有些粗粝，却传递着一丝笨拙的温暖。

他的声音沙哑，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肺腑深处艰难地挤出来，却奇异地透着一股烧不尽、捶不烂的坚韧：

“到了就好。活着，就有希望。”

他重复着这句话，像是在告诫小嘎子，更像是在坚定自己的信念：“记住这条路，记住倒下的弟兄。小嘎子，我们的山，教会我们怎么在绝境里找到活路。现在，仗教会了我们为什么而打，为什么不能退。”

他顿了顿，目光再次投向长沙城，眼神深处仿佛有火苗在摇曳：“无论现在多难，我相信，我们的祖先在这片土地下看着我们，会保佑我们的。湖南人是赶不尽、杀不绝的！只要我们还有一口气，就一定……打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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