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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


甄珍活着回到了父母身边后,有了严重的心理问题。不能提被绑架的事情,一提她就浑身颤抖,说话连不成句子。她不敢去上学,不敢去陌生的地方,不能面对陌生人。白天精神恍惚,晚上噩梦连绵。洪霞因为女儿离家出走,很是自责;甄玉良也因女儿的悲惨遭遇,不能原谅洪霞。甄珍救回来了,他们的夫妻关系反倒濒临破裂。眼下女儿终日闭门不出,跟父母一句话没有。甄玉良带着甄珍去医院看病,他跟医生介绍病情说:“她的心跳特别快、呼吸急促,厉害的时候会上不来气。”

医生替他补充:“有窒息感、濒死感、失控感。”

甄玉良点头:“对,对!”

医生问:“是不是经常大汗淋漓,浑身没劲,还会腹泻?”

甄玉良说:“没错。”

“这是惊恐发作的典型症状。”医生说着拿起笔写病例,“服一个星期的药试试看,这种病得慢慢调养。”

夜里,洪霞和甄玉良背对着背,谁也睡不着。甄珍在梦里连声惨叫,安顿好她,回到床上,夫妻俩心有余悸。

甄玉良长叹一口气说:“好好的一个孩子,凭啥遭这样的罪呀!”

洪霞说:“整件事是我引起的,我死的心思都有了。你就别一针一针地扎我了。”

甄玉良坐起来靠在床上,他说:“为了甄珍,咱俩吵了无数架。解决问题了吗?没有。心理医生建议,最好带她换一个环境,去没有人知道她过去的地方。这样她会慢慢康复,咱们家的日子也会慢慢走上正轨。”

洪霞也翻身坐起来,她问:“我们的家在这里,还能去哪儿?”

“回老家,我父母盼着我们回去呢。”甄玉良说。

洪霞的眉头皱起来说:“房贷还没还完呢,不能扔在这儿啊。”

甄玉良说:“房子租出去,用房租还贷款。我去意已定,如果你不愿意走,那我带着甄珍走。工作我已经找好了,甄珍的学校也好联系。这场祸是父母带给她的,为了她,我们做点牺牲是应该的。”

洪霞看蔫不出溜的甄玉良终于硬气了一回,半天没有说话。

一周后,甄玉良带着甄珍来跟我告别,甄珍不错眼珠地盯着我看。我笑着问她:“你干啥这样看我?”

甄珍说:“答应我一定要抓住那伙罪犯,抓住他们,我才敢回雪城来看你。”

“我答应你,你也要答应我,要好好学习。我会经常给你打电话,检查你的作业。”

我拿出来一个崭新的笔记本递给甄珍,说:“没啥东西送给你做纪念,这个笔记本送给你。”

甄珍接过笔记本,抱在怀里,冲着我深深地鞠了一躬。

甄珍一家搬到了鹤溪,甄珍进入高中继续读书。洪霞和甄玉良各自择业上班,甄珍一直跟我保持着联系。她从不问破案的事,我也一句不提。案子虽然再次搁浅,我心里的那根弦一直紧绷着,随时准备一跃而起。

心理医生的话很管用,搬回老家以后,新生活、新环境、新面孔让甄珍的病情有了很大的好转。她不再做噩梦,失眠的情况越来越少。甄玉良有了新工作,洪霞开了一家便民店,卖蔬菜、水果、矿泉水,兼早上卖早点。洪霞做的鸡蛋灌饼口碑极好,门前买早点的人需要排队。两口子轮流负责接送甄珍上下学,没有一句怨言。

学校里没有人知道甄珍的身上曾经发生过什么事情,她被老师安排在教室的最后一排。班主任是个男老师,风趣幽默,知道如何调动学生们的积极性。他在课堂上拿着四个作业本,一排一本,让大家往后传着看。

老师说:“高中生了,字还丑得没脸见人。中国的方块字是最有美感的字体,看看被你们写成了什么样子?有的像蜘蛛爬,有的像驴打滚,一扑棱一片。”

学生们哈哈笑。

老师接着说:“这四个同学的字写得横平竖直,值得你们学习。尤其是新转来的甄珍同学,整篇作业没有一个字拉拉胯,你们都好好看看。一样的四十五分钟一堂课,一样的写作业,人家是怎么做到形式和内容结合得如此完美?”

甄珍兴奋得小脸透出了红晕。她在一天一天地起着变化,甚至要求父母不要接送她上下学了。甄玉良夫妇表面上答应了,暗地里目光一刻不敢从女儿的身上离开。

为破1103大案和滦城绑架案,我记了整整两大本笔记,心里颓丧到家的时候,我就翻日记本看。

程果面带嘲笑地问:“情书写满两本了?”

我叹了口气说:“从2002年碧水家园碎尸案开始,到2004年滦城绑架案,我把想到的、总结过的,成功的、失败的,都记在这两个本子里了。”

“有用吗?”

“没啥用。”

“谁说没有?将来退休了,闲居在家留着当写作的素材。”

“我的文笔你还不知道?”

“知道,知道,情书写得都像判决书。”

案子搁下了,心悬得难受,我弄了一把大剪子,打算把这两本日记毁了。剪碎了十几页纸,又后悔不已,往一起粘。程果嘲笑我幼稚,我无言反驳,整天眉头紧锁。程果发现,我眉心的川字纹打不开了。她知道,我在为案子的事耗心血。

于是一句多余的都不问,这是我们夫妻之间多年的默契。

周末,程果和儿子拉着我去滑雪。我没心思,娘俩硬拖着我去了。心思不在滑雪场,儿子几下就超过了我。他不停地滑到我身边,然后无情地超过我。我知道我再不留神,会在儿子面前尊严扫地。我深吸一口气,调整好心态,上下身协调到位,两手撑杆跃下雪坡,用最快的速度把儿子远远地甩在了后面。

白天超负荷的运动量,也没能让我顺利入睡,睡在我身边的程果,发出轻微的鼻息声。我一点困意都没有,鹰隼一样盯着屋顶上的几块污渍。污渍突然变幻成邓立钢的脸,我一骨碌坐起来,睁大眼睛仔细看,污渍还是污渍。我躺不住了,穿衣服出门跑步。

深更半夜的雪城,睡不着觉的不止我一个人。江边有跑步的,有打拳的。一个五十多岁的老爷们儿,手里拿着一个网球拍,网球用长绳拴在球拍上。他用球拍把网球狠狠地打出去,然后又用那根长绳把打出去的球拽回来。如此孤独的网球打法,让我觉得没那么孤独了。

雪城的天亮得早,早市的早点摊开张了,筋骨活动松了,我饶有兴致地逛着早市。卖蔬菜水果的,卖海鲜蛋禽的,卖鞋袜帽子的,百货杂物应有尽有。

我买了第一锅炸出来的油条,买了豆浆和包子。回到家,老婆儿子还都没起床,我进厨房开始张罗早饭。煮了皮蛋瘦肉粥,用黄油煎面包片,煎香肠,煎鸡蛋,给儿子做了一个三明治。

在饭桌上,我问彭程:“三明治好吃吗?”

儿子说:“下次里面再放点培根。”

小子把下次都约上了。

程果吃油条喝豆浆,问我:“又是三点醒的?”

我点点头。

程果说:“凌晨一点到三点,是丑时,肝经当值。中医说,总在这个时候醒,是肝火太旺导致的,肝气不舒畅需要调理。”

“声明在先,我不吃药啊。”

“你想干啥?”程果问。

我说:“我想把房间重新粉刷一遍。”

程果愣愣地看着我,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我没听错吧?”

我说:“没有听错。”

程果说:“房子是咱们结婚的时候,买的二手房。买的时候,说要重新装修一下。你明日复明日地陷在案子中,一直没倒出来时间。我已经没这个心劲了,你怎么突然心血来潮了?”

我目光坚定地看着她问:“让不让我干吧?”

程果立刻放下筷子,举双手赞成:“既然太阳意外地从西边爬出来了,那就让它好好照耀一下这个家吧。”

她二话没说,当天就收拾收拾,带着儿子住到公婆家里去了。

我上街买了刷墙用的涂料和工具,两手叉腰,四处打量,算计着从哪儿开始下手。最终我兑了乳胶漆,登着梯子从房顶开始刷起。晚上,躺在床上,我盯着刷了一半的屋顶发呆。白天没刷到的那块污渍,突然变幻成邓立钢的脸。我转过身去,邓立钢的脸出现在对面的墙上。

一张面孔叠化成四张,四个罪犯在墙上追着我的视线跑。我脖子上的动脉在深夜里狂跳,跳出战鼓一样的声响。他们面带嘲笑的脸激怒了我,我跳下床,抡起来大锤,追着那四张脸一阵乱砸。出了一身的透汗后,脑袋清醒下来。看着被砸了几个大洞的墙,我知道麻烦大了。于是打电话叫来杨博,要他帮我拯救残局。刑警大队的弟兄们聚集在我家,他们一只手拿着油条,一只手端着豆浆杯,围着满地的碎砖,吵成了一锅粥。

葛守佳问:“你家房子谁设计的?这也太不合理了。”

我说:“九○年盖的房子,笨点儿是有道理的。”

杨博建议:“我看,干脆把砸过的墙拆了,把房间不合理的结构全部重新调整一遍。”

“这得多少钱?我没钱!”我喊了起来。

“没钱,过命的交情有吧?”杨博问我。

我说:“有也不能用。”

林晖挠挠脑袋说:“我叔自己开着砖厂,我用出厂价弄点来不是啥大事。”

顾京说:“彭队带着咱们在外面跑,没少搭自己家里的钱。哥们弟兄搭一把手,花最少的钱,办最牢靠的事。”

几天后,程果带儿子回来,检查我的劳动成果。开门进屋,眼前的情景叫她大吃一惊。房间里的格局,全部改变了。阳台和客厅之间的墙被打通了。客厅显得宽敞明亮,走廊过道被拆除,面积用来扩充了卫生间。

程果大吃一惊,问:“这得花多少钱啊?”

“刑警队的那帮哥们找亲戚朋友帮忙干的,没花多少钱。”我故意说得轻描淡写。

彭程跑进自己的房间去巡视,上面睡人,下面是书桌的上下铺,让他心花怒放。

程果一把搂住我的脖子,兴奋得满脸通红。

“我们终于住上新房了。你真的是为我才做的吗?”她在我耳边轻声问。

我的脖子被她勒得很紧,憋得几乎喘不上气来。

我从牙缝里挤出来一句话:“不是,是邓立钢那个混蛋逼着我干的。”

程果掐着我胳膊上的一丝肉,咬着牙问:“你说句好听的能死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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