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罗香喑（二）

和所有初尝“狩猎”胜果的猎人一样，桃良这厢彻夜辗转。她陷在被子中，柔软而温暖的环境却并不能使她很快睡去。桃良静静地望着昏暗房间的某处，目光好似两盏幽幽鬼火，先是吴妈和三小姐，接下来便是陈仁正，甚至大太太。她如命运的判官般，给他们挨个儿排好次序，接下来便是静待审判日的到来。只是在此之前，她还有一件顶要紧的事要弄清楚。

桃良再次睁开眼时，房间内已明可辨物。一番梳洗妆点后，着一身绿地彩绣花碟芙蓉纹旗袍，简简盘了发髻便去伺候陈仁正用早饭。

“昨儿你是没瞧见，可真是吓死人了，那老妈子是自你小就伺候着的，往日屋里上上下下谁敢说她个不字？就出了这等事来，这不是存心欺负我们两口子嘛。”桃良盛了一勺八宝彩米粥，放到唇边轻轻吹了吹后递到陈仁正嘴边。

陈仁正歪着头喝了这勺粥，见桃良眉目含惊带怯，脸色瞧着也是惨惨戚戚，气得直“吭哧吭哧”咳喘，“那老不死的贱货，素日受着这院里的好，还生外心想攀高枝，我看她就是打量我是个瘫的，又打量你性子软好欺负！”扫了一眼房里正忙活的女佣们，扯着嗓子拔高声音，含沙射影道，“你也是，左右是下人，你该打骂便打骂，再不行便发卖了，这点小事还用爷给你做主不成？权纵着奴才骑到主子头上来了！”

“少爷你可别动怒，快吸口鼻烟缓缓，这儿呢，我给你拿。哎，经了这一遭，往后我便知道了嘛。”桃良用一双温驯的眸子，盯着对着鼻烟壶贪婪地深吸了好几口的陈仁正，朱唇边浮起一抹若有若无的笑意，“我过会儿就去支个新的婆子过来顶她的缺，正好烟粉快用完了，我去给你配点。”

“嗯，这新烟粉还算不错，虽说寡淡些，但吸了这些日子好像身子是轻快了。”陈仁正向窗外举目远顾，神色之间，似是在憧憬能享受暖阳和微风的日子。

屋外仍是浓荫匝地，只些许零星黄叶从枝头剥落，随着将入秋的凉风簌簌旋落。曲廊那头，一抹雪青色正盈盈而来，“你这是去哪儿？”——听这带着胶东腔调的笑语，桃良便知是三太太，嘴角挽起宜人笑意，脚下步伐快了几分迎上去，“我正去四院，噢是这样，前儿她说得了本新的花样子图，让我得空去拿。”尽管同三太太交好，但出于心虚，桃良也不常在明面表露对水伶春别样过分的关怀。

“这可不巧了，我今儿一早路过就听外头汽车响，随口问了一句说是四太太受旧友邀约出去了。”三太太明眸噙笑道。

桃良迟钝片刻，旋即捕捉到了异样的字眼，困惑问：“旧友？四太太有什么旧友？”

三太太示意桃良别站着，二人一同坐在一方树荫之下的石凳上，莺啼声与三太太诧异的细语一并传来，“咦？她没同你说过么？我还当你也知道，就是堂会那日请的北平伶人徐小姐，大名好像是徐桃言，”说着顿了顿，示意跟在身旁的丫头去备茶水来，继而才娓娓而道：“那人同四太太原都是贵喜班‘水’字科出来的，是四太太的师姐。艺名叫个什么……哦！水桃红，后来去了北平才改成如今的艺名，说是歌星，其实也不过就是歌女。诶，说起来还真不是故意犯你名讳，拿你比戏子，只是她与你名儿确是同有个‘桃’字……”

桃良脑子里陡地炸开一道雷似得，耳朵里直嗡嗡作响，嗡鸣声逐渐变成一句清晰得不能再清晰的话——是她拾起那块水伶春总掖在镯子里的、绣着“桃”字的鲛绡帕子时，水伶春说的那句：“这手绢是早些年我班里师姐留给我的，她原是想跑，结果被班主捉回来活活打死的……”

桃良已听不进去三太太继续说了些什么，她的声音在她耳中早已和莺语混沌成一团，桃良只能用余下的、蛛丝般的丝缕理智，分辨出几句“都说四太太和这个师姐亲胜真姐妹”、“因这些事，竟还传出些闲言碎语呢”。

三太太见桃良的表情如冰凌般凝滞在面颊上，脸色更是苍白难看，只当她是身子哪里不适，忙住了话头，招呼莲雾把二少奶奶搀回去好生歇着。望着桃良茫然僵直的背影逐渐消失不见，三太太的唇边终于勾起了一抹狩到猎物般的胜利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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