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4章 达成一致(三)
希斯克利夫陷入了短暂的沉默。
在那一两秒间,无数念头在他脑中飞旋——莫德为何突然将他推至台前?是援手还是另有所图?基拉的质问尖锐如刀,他必须回应,但绝不能落入任何陷阱。
他飞速权衡着。
直接反驳基拉的指责,会显得冲动且树敌;而一味示弱哀求,则会将国家彻底送入虎口。
他需要一个既能暂时满足各方胃口,又能为国家——也为他自己——保留一线生机与主动权的方案。
他抬起头,目光与基拉相接。
那短暂的沉默并未让他显得怯懦,反而透出一种审慎的庄重。
当他再次开口时,声音恢复了往常的从容与优雅,仿佛刚才的压力从未存在。
“若期望获得他人的帮助,自然需要展现出相应的诚意,并提供合理的补偿。”他先定下了基调,承认了需要付出代价,将姿态放得很低。
“有关敝国的历史,不知在座的各位是否略知一二。”他话锋一转,引入了一个看似自贬的比喻,“罗伊喀瑞亚公国,在某种程度上,就像一个缺乏管束的‘野孩子’。”
这个说法立刻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
“它虽然获得了一定的成长,却因未曾受过系统而严格的教养,很容易……行差踏错,犯下一些愚蠢的错误。”
他巧妙地将叛国重罪轻描淡写地归因于“缺乏管教”,既未激烈辩护,也未过分自责,而是将话题引向了“如何纠正”这个更具建设性的方向上。
他稍作停顿,让这个比喻在众人心中沉淀,随后抛出了核心意图:“因此,它亟需诸位文明国度成熟且智慧的监督与管理。我的侄子治国无方,作为他的舅父,我理应代他为这个错误的结果负责,并在此危难时刻,暂代治理国家之责。”
“这就是你的想法?”基拉追问,语气中带着审视,但之前的火药味稍减。
希斯克利夫郑重颔首。
“正是。对于一个懵懂且需要引导的‘孩子’,我认为,最稳妥的方式是请各位尊敬的邻邦与大国,在我国境内设立常驻大使馆,并可派遣适量军队进驻,协助维护基本的治安与秩序。”
他提出了第一个实质性的让步,这无疑是各国都渴望的。
“同时,”他继续道,抛出了更具冲击力的条件,“我国现有的正规军队将予以解散,仅保留民间的自卫团体与治安队伍,以杜绝任何军事冒险的可能。”
这几乎是主动解除了武装。
“最后,国王的权力将不再独断。涉及国家未来的重大事务,我将与各国派驻本国的外交大臣共同协商决定。”
他最终描绘出了一个看似被共同“托管”的国家蓝图。
随后,希斯克利夫面向全场,微微躬身:“这样一个旨在寻求共同治理、避免重蹈覆辙的提案,不知各位……可否接受?”
他的提议,表面上完全满足了强者们干预和控制的欲望,甚至主动放弃了军事主权,堪称屈辱。然而,在绝境中,这或许正是以退为进,为国家和自己争得一丝喘息之机。
大多数代表听完希斯克利夫的提案,会场陷入了一种微妙的沉默。
这个将自己国家双手奉上的提案,着实出乎所有人的意料。
与直接将一个国家瓜分殆尽相比,这样获得的直接利益确实较少,但希斯克利夫此举,无异于自断臂膀——好比一只绵羊不仅主动刮净了自己的毛,还跳进了滚烫的汤锅,临了甚至不忘为自己撒上调味料。
他主动交出核心兵权,邀请外国驻军,这通常是战胜国强加于战败国、进行殖民统治的终极手段。
如今却由他亲口提出,这份“坦诚”与“彻底”,让在场这些习惯于勾心斗角的政客们都感到了震惊。
短暂的寂静后,一位身材微胖、戴着金丝眼镜的代表率先打破了沉默。
他脸上挂着商人般精明的笑容,手指轻轻敲击着桌面:“希斯克利夫公爵,我必须说,您的想法非常……大胆,也展现了令人惊叹的'诚意'。”
他刻意在“诚意”二字上加重了语气,仿佛在品味这个词的滋味。
“那么,请允许我代表我国商界问一个具体的问题,”他身体微微前倾,语气变得直接而锐利,“倘若此提案通过,我国商人在罗伊喀瑞亚公国境内经营,所需缴纳的关税与各项税费,是否能享受……譬如,减免五成的特殊待遇?”
这个要求堪称狠辣。
五成的税收优惠,足以在短时间内摧毁罗伊喀瑞亚公国所有的本地商户。更低的成本意味着更低的定价,在如此悬殊的竞争环境下,本国的商业体系将面临灭顶之灾。
费尔南罗·桑万切斯——普提尼西潘尼王国的著名商人代表,提出这个数字并非被贪婪冲昏了头脑。恰恰相反,这是他精心设计的试探,意在摸清希斯克利夫的底线究竟能退让到何处。
令所有人意外的是,希斯克利夫几乎没有任何犹豫:“没问题。”他的声音平稳得令人心惊,“不过具体能提供多少优惠,还需要与我国负责这方面事务的大臣详谈。若是让步太大,那些老家伙们恐怕不会轻易点头。”
希斯克利夫心知肚明对方的盘算。
费尔南罗原本对直接瓜分罗伊喀瑞亚兴致缺缺——普提尼西潘尼王国距离遥远,最多只能分得一些矿物资源,与那些接壤的国家相比利益有限。
但现在,希斯克利夫主动放弃部分主权,这让精于算计的商人立刻嗅到了更大的商机。
“不愧是利益至上的国家,”希斯克利夫在心底冷笑,“待我顺利得到萨麦尔大人的支持,定要让你连本带利地吐出来。”
费尔南罗脸上的笑容更加灿烂了:“那么,普提尼西潘尼王国同意公爵的提案。祝我们合作愉快。”
他话音刚落,另一位身着笔挺军装的代表立刻接话,洪亮的声音在会场回荡:“关于驻军!派遣军队维护治安,是我国应尽的'国际责任'。但军费开销庞大,贵国是否能够承担我方驻军的一切后勤补给、营地建设,并按照我国皇家卫队的标准发放驻外津贴?”
希斯克利夫虽然不认识这位军官,却依然从容应答:“必定会让贵国的士兵,感受到如在本国一般的舒适与体面。”
军官满意地颔首:“大山历亚帝国,同意提案。”
“矿产!”第三个声音迫不及待地响起。
那是一位身材敦实、胡须浓密的矮人族代表,粗壮的手指因激动而不自觉地握紧,“我国对贵国的稀有矿物很有兴趣。我们必须拥有优先购买权,并且价格需低于国际市场价的百分之三十。这是保障'共同治理'能够稳定运行的必要经济基础,您认为呢?”
矮人族对美酒与锻造的热爱世人皆知。
在之前的瓜分方案中,他们就是矿产资源最积极的争取者。但与一次性获取有限矿产相比,优先购买权和价格优惠意味着他们能够源源不断地以最低价获得优质原矿——从长远来看,这无疑是更加划算的买卖。
希斯克利夫再次爽快应允:“矿产资源是我国唯一拿得出手的财富,作为对各位的补偿,给予特殊待遇是理所应当的。”
“艾姆伽维王国同意提案通过!”矮人代表高兴得满脸通红,兴奋地捋着胡子,那模样活像刚刚痛饮了三桶麦酒。
这几轮对话如同打开了潘多拉魔盒。
刹那间,刚才还保持沉默的代表们纷纷开口,你一言我一语,问题接连不断地抛向希斯克利夫。
会场瞬间从一个庄严的政治殿堂,化作了喧嚣的集市,而商品,正是罗伊喀瑞亚公国残存的主权与财富。
希斯克利夫平静地站在聚光灯下,面对着这群突然兴奋起来的“饿狼”。他微微颔首,仿佛早已预料到这一切。
“诸位,请稍安勿躁。”他的声音依旧沉稳,在这片喧嚣中显得格外清晰,“各位关切的这些问题,都非常实际,也正是我们需要详细商讨的‘具体条款’。我提议,可在此框架下,设立专门的工作委员会,逐一与各位磋商……”
他知道,最危险的时刻才刚刚开始。
他必须在这场更加精细、更加赤裸的利益切割中,小心翼翼地走好每一步,既要满足他们的贪婪,又要为公国,也为自己,在那看似密不透风的绝境中,撬开一丝微光的缝隙。
希斯克利夫原本的算盘打得很精:将一切罪责推到维尼尼身上,让其成为众矢之的,黯然下台。
早已暗中串联好国内其他贵族的他,本可借助魔王萨麦尔的暗中扶持,顺理成章地登上王位。届时需要付出的,无非是给那些所谓的“受害者”一些贸易特权或赔款,暂时低头罢了。
至于后续是否会被继续追究?
他深信,只要魔王在各处适时制造骚乱,让这些国家焦头烂额,他们必然顾此失彼,无暇对他进行深入的清算。
然而,会议的走向却完全出乎他的预料。
同为玩弄权术的老手,希斯克利夫敏锐地察觉到,那些代表们的意图远非惩治叛徒那么简单——他们真正热衷的,是瓜分罗伊喀瑞亚公国这块肥肉。
这让他心头一沉。
尽管他此前未能按计划将“头角”交给魔王,导致魔王未能亲自现身搅乱局势,但明明魔王的部下在交易外城发动了数轮攻势,意在转移视线。可这些人,竟对迫在眉睫的魔族威胁视若无睹,反而对提前分食他国的“遗产”兴致勃勃。
眼看多年的谋划就要付诸东流,他几乎已经放弃了希望,只能如同一道阴影般站在角落,绝望地听着自己的国家被一寸寸肢解。
他万万没想到,关键时分,莫德竟会突然将聚光灯打到他身上,给了他一个意想不到的舞台。
虽然不明白这位灯塔执事为何突然“倒戈”,但既然机会出现,莫德也没有出手干预的意思,希斯克利夫立刻决定抓住这根救命稻草。
他必须奋力一搏,即便姿态卑微,也要尽可能地从虎口中多挽回一些利益。
他提出的条件看似屈辱,会让罗伊喀瑞亚公国在短期内元气大伤,但这所有的计算,都是基于“长久”与“正常”的发展轨迹。
他内心深处燃烧着更大的野望——只要他能最终找回头角,顺利完成与萨麦尔魔王的交易,那么此刻所付出的一切,都不过是权宜之计。
届时,他将拥有足以颠覆棋局的力量,让这个看似濒死的国家,瞬间起死回生!
基拉全程冷眼旁观着希斯克利夫与其他代表的交涉,始终一言不发。直到这场近乎屈辱的“合作洽谈”暂告段落,他才缓缓开口,问出了最后一个问题。
“公爵,”他的声音低沉,目光如炬,“你当真清楚自己此刻在承诺什么吗?”
这个问题看似简单,实则重若千钧。
基拉心里其实明白,从希斯克利夫方才那番巧舌如簧的应对便能看出——此人能将丧权辱国的条款粉饰成值得感激的“国际援助”,其政治嗅觉与话术绝非等闲。
这绝不是一个糊涂人会做出的表演。
然而,整件事依然充满了悖论。
最初提出瓜分罗伊喀瑞亚公国的,是莫德的下属丹;而莫德本人对此也未表露丝毫异议。
那么,为何莫德又会突然将希斯克利夫这个“局内人”推至台前,赋予他发声的机会?
更关键的是,希斯克利夫所接受的这些条款,其严苛程度无异于将一个独立主权国家,彻底降格为一个毫无自主权的傀儡,甚至与一个普通城市无异。
所不同的,只是一个顶着空名苟延残喘,另一个则是被剥夺名分、彻底肢解。
“难道……灯塔的真正意图,是想借此将罗伊喀瑞亚公国彻底收编,培植成唯命是从的附庸,故而才需要扶持希斯克利夫这个‘自己人’,以便于幕后操控?” 一个念头在基拉脑中闪过。
这种可能性确实存在,但基拉手中并无确凿证据。眼前的一切,更像是一场精心编排、各取所需的戏码。
面对基拉锐利的审视,希斯克利夫脸上依旧维持着无可挑剔的笑容:“基拉王子,我认为我的表述已经足够清晰。当然,若明日帝国的勇士们也愿意莅临敝国协助驻防,我同样会为此做好万全的准备。”
基拉深深地看了他一眼,不再多言。他猛地从投影座椅上站起身,动作间带着毫不掩饰的决绝与厌弃,随即头也不回地切断了通讯链接,身影瞬间从会场消失。
数秒后,他原本所在的位置上,浮现出一位文职人员略显拘谨的投影。
那人扶了扶眼镜,默默打开手中的记录文本,准备接替王子完成这令人不快的会议收尾工作。
会议持续了整整两小时四十七分五十六秒。
当最后一位代表的投影光芒从会场中消散,这场决定罗伊喀瑞亚公国命运的闹剧终于落下帷幕。
希斯克利夫的提案——那份将国家尊严与主权亲手奉上的契约——在各方或贪婪、或冷漠、或无奈的默许中,获得了形式上的一致通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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