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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千三百六十章 檄文


金殿之内。

  向太后已是明显动摇,事实上之前对方就借修园子和办大寿之事,肘制和委婉反对这一次出兵讨伐党项的事。

  当然从向太后立场考虑,也自有她的道理。

  以章越元佑年这三年的政绩,加之之前向太后慷慨解囊,拿出两千万贯内帑支援军资,使朝廷收复了灵州这座重镇,令党项降伏。她已足够名垂后世,日后青史论之为一代贤后,可圈可点。

  但陪着章越再打下去,她已无这个想法。

  用朝野的话来说,党项已是降伏,为何一定要灭其国呢?

  到这一步可以了,不必再打下去了。

  万一灭党项不成,以向太后不愿担风险,偏于保守性子而言,确实是不太合算的。

  再说了当今天子又不是她亲儿子,真没必要冒这个险,想得如此长远。

  最要紧是之前章越所言待天下有变再出兵伐党项,现在辽国平定叛乱,耶律洪基更是恫吓提兵百万会猎于灵武,不仅加大了此番攻伐的难度,更是吓破了向太后的担子。

  天子听皇太后反对,他在其中转圜般地问道:“司空,是否推迟些时日呢?”

  章越看着殿中母子二人的犹疑,正声道:“启禀皇太后,陛下,兵者,国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不可不察。”

  “如今万事俱备,只差一纸檄文,公之天下,岂可这时候戛然而止,如此实是视军国大事如儿戏。”

  皇太后见章越动怒,也是退让一步道:“可是司空,辽国举兵百万……”

  章越则道:“启禀皇太后,辽国举兵并足以改变我军出兵事实。”

  “臣已在河东吕惠卿处布下十五万劲兵,他事不做,专地阻截辽国从云州来的援军。就算辽军举国来援,臣也早有了应对之策。河北四路由章衡坐镇,兵马也是久练,虽不如西军河东兵马精锐,迟滞辽国南下亦可,何况京畿还有十余万禁军。”

  “还有一等就是辽国,辽国是否平定了磨古斯叛乱,若真叛乱平息,何至于真的致书于臣呢?这是虚张声势,还是作何?”

  “就算辽国真的平定了,此番叛乱,辽国动员兵马几十万,国内空虚,要立即援救灵武也是力有未逮。反观若真让辽国缓过气来,则朝廷再难有今日灭党项之机!”

  “故臣以为平党项之事不变!”

  天子徐徐点头,认为章越说得甚有道理。

  只听垂帘念珠拨动声又持续了片刻,最后皇太后道:“司空话虽如此,但与辽师决战于灵武,干系太大,此举太过行险。老身以为举兵之事需押后些时日!”

  “司空也不妨再考量考量。明日司空若仍决意出兵,我们孤儿寡母也唯有答允了。”

  说完垂帘后传来响动,皇太后已从另一门离去。

  殿内留下章越和不知所措的天子。

  ……

  都堂之中。

  沈括,黄履,徐禧,韩忠彦,许将等人闻讯赶来,都是看着在都堂中央踱步的章越。

  “陕西,河东几十万大军已是全面摆开,钱粮军资都已运至一线,现在朝廷突然说不要西征。”

  “岂非极伤气势,前线将士会怎么想,朝野会怎么看,皇太后此语实乃……实乃……置军国大事如儿戏。”

  枢密使沈括言道。

  已出任御史中丞的韩忠彦道:“可是契丹倾国来援怎办?”

  “朝廷还没做好与辽国决战的准备。”

  徐禧道:“上一次永乐城之战,本来胜券在握,也是因辽国介入而致功亏一篑。”

  当时作为永乐城之战的主将,徐禧对此事记忆犹新。

  许将道:“因西征之事,现在朝廷九成的兵马都在北方,已无兵马可调。”

  徐禧道:“我看不如迟一迟,如今入秋正是契丹与党项骑兵最膘肥马壮之时,不如依原案明年春夏之际举兵伐党项。”

  章越没言语静听所有人说话,众相公们也是各自言语,有说当打,也有说不当打,缓一缓的。

  却见黄履呷了口茶言道:“杜甫有句话‘出师未捷身先死,长使英雄泪满襟’。”

  “眼下打也未打!辽师还未出云中,便将所有人都吓着了,便泪满襟了。”

  “何况就算辽师出云中,也未必是全师,是不是偏师尚且不说,就算是全师而来,也未必惧于一战!他耶律洪基说有百万,真有百万?”

  沈括道:“安中说得极是,辽国无论如何也没那么快缓过劲来,漠北阻卜的叛乱如此轻易平定?若再后院起火如何?女真五国也是蠢蠢欲动。”

  “依我所见,就算辽国来援也是偏师,不足为惧。如今本朝有凉州精骑数万,就算秋高马肥时亦有利,不惧他辽骑冲突。”

  黄履道:“依枢相这么说,西征就在今日,事不宜迟,迟则等辽国缓过劲来,再图灵武便难了。”

  章越闻黄履之言微微点头。

  听黄履之言,数人本是动摇的,不由纷纷向章越道:“司空,决断便在今日,当断不断反受其乱。”

  章越默然。

  向太后这一句孤儿寡母太厉害,将他满肚子的话都堵了回去,若他坚持西征,岂不是成了欺凌妇孺的权臣。

  ……

  章越回到府中时。

  府上正在炊饭。

  相府幕僚吕颐浩上前禀告章越,相府幕中已都准备妥当。

  这吕颐浩并非出身于东莱吕氏,而是正儿八经的寒门。他因省试落榜,也是抱着姑且一试的打算,被人举荐至章越府上。

  章越听了此人名字,好像历史上听说过,顿时想也不想将此人纳入了幕下。

  不久李夔和其子李纲也上前参拜,众人面上都写满了心事。

  章越心知,消息已是隐隐传开。

  也不用故意相传,幕府今日就要派出几十人去永兴府,西京洛阳打前站,作为日后的诏讨的临时行台,现在这些人突然下令暂缓前去,肯定是有人想到是不是西征之事出了什么变故。

  “见过丞相。”

  见章越回府,众幕僚们一一立于檐下相揖,这一等无言的静默,着实抓心。

  章越回到书房,看着书房里地图久久不语。

  却听叩门声响起。

  “爹爹!”

  “二郎进来。”

  书房门被推开,章亘问道:“爹爹,西征之事是否有变故?”

  章越道:“你从何处听来?”

  章亘道:“爹爹不必瞒我,三哥儿都与我说了。”

  章越心道,章丞作为崇政殿说书,出入宫掖,定是将事告诉了章亘。

  章越摆了摆手,负手立于舆图之前,章亘为章越盏灯,然后道:“爹爹,几十万兵马已经数千里的战线上展开,军辎兵械都已是搬运至一线,将领至兵卒,甚至到了民役都已被全面动员,到这时候若有什么变故必是人心浮动。”

  章亘道:“更何况辽主若真有实力,当率兵马从河北南下直取汴京,行围魏救赵之事才是正道,定不会往西北与我军精锐硬撼。”

  “只有力不能及,方才有此说。”

  章越微微点头道:“你说得不错。”

  不过身上担的干系不同,就有不同看法。

  南宋就有个宰相主张北伐失败被杀头的例子,但从古至今有皇帝主张作战失败了,被臣下按律处斩吗?

  所以作为宰相的立场,肯定是与帝王不同。

  屁股决定脑袋。

  但是……他这宰相,又岂是普通的宰相可言。

  章越想到这里,对章亘道:“你陪我走走。”

  父子二人走到院中,这时汴京城已是渐渐入夜。

  相府幕僚房中仍是灯火通明,众人都在房间等候着消息。

  此刻一等压抑的氛围,笼罩着宰相府。

  晚风轻拂下,章越踱步院中,抬起头仰望夜空,只见随着夜幕将深,星星也是一颗又一颗地如灯火般亮起,最后数不清繁星散布在天边。

  他忽道:“从古至今多少名将贤臣以星宿而命。”

  “可惜他们不知的是,这天上的星宿怕是比海边的沙子还多。”

  “说到底,这帝王将相也就是那回事。”

  章亘道:“爹爹说得固然不错。”

  “天道运转自有其大势所趋的一面,然天下的转折,万民福祉有时候就在帝王将相一念之间。”

  章越看向章亘欣然点点头。

  这时彭经义入内禀告道:“司空,曾相公陈尚书等数十位大臣皆来相府求见。”

  章越道:“让他们在厅中等着。”

  “二郎与我去书房取笔墨!”

  “经义你去取烛火。”

  章亘闻言大喜知道章越有了决断,应了一声当即给章越取来笔墨。

  章越当即坐在亭中闭目养神,片刻后,章亘取来纸笔,彭经义秉烛于亭间。

  “爹爹,是出师表吗?”

  章越点点头道:“既是出师表,也是进言,更是檄文,事已至此,再揣测此战胜负之势已无意义。”

  “既要与皇太后陛下剖析心腹,更要让天下臣民皆知‘天道好还,中国当有必伸之理’。”

  章越凝思片刻当即挥笔,提笔前笔尖停顿于纸上足足一刻。

  一瞬间许许多多的面孔在他眼前闪过。

  景思立,种谔,张守约,王韶,唐九,章楶,蔡确……

  他们一个个栩栩如生地站在自己眼前,最后便是神宗皇帝……

  若他们仍在,又当如何?

  章亘,彭经义见此不敢言语,默默地站在一旁。

  “从庆历以来,太多太多的人……”

  章越睁开眼往纸上落笔。

  亭中微风吹拂,满天星斗闪动,一盏烛火下,章越于亭中奋笔疾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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