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幸存者
大切诺基碾过最后一段坑洼土路,车身猛地一颠,将桑榆膝头的素描本震落。纸张无声滑下,散在脚垫上。
她俯身去拾,一股混杂着潲水、香火和廉价香精的怪味猛地撞进鼻腔——那气味像一块浸满油污的抹布,潮湿黏腻,几乎具象化地贴附上皮肤。
“还有两个拐弯。”周幸以踩下刹车,车窗降下一半。
风卷着巷子里的声浪扑进来:麻将牌噼里啪啦的碰撞、小贩嘶哑的吆喝、孩童尖锐的哭闹,还有老式收音机里咿咿呀呀的戏曲,所有声音交织成一张密不透风的网,将人严严实实罩住。
他抬了抬下巴,指向不远处一栋被黑色电线缠绕得如同茧蛹的红砖楼,“三楼,那扇门牌被喷成绿色的就是。”
桑榆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不自觉地抿紧了唇。墙皮大片剥落,露出底下暗红的砖块,像溃烂后结痂的疮口。
生锈的防盗网向外凸起,一台空调外机用发黑的铁丝勉强捆着,在风里发出细微的吱呀声。三楼的窗口晾着一件洗得发白的碎花连衣裙,风一吹,裙摆空荡荡地鼓起,像一个无言的吊唁。
周幸把车塞进巷口一棵歪脖子老槐树下稀少的阴凉里。车窗彻底降下,更多复杂的气味汹涌扑入:劣质油烟、腐烂菜叶、漂白水、还有一丝甜腻到发齁的空气清新剂。桑榆屏住呼吸,喉咙发紧。
“二十年前那桩连环案,第八个被找到的女孩,叫陈念,十三岁。”周幸以解安全带的声音在狭小空间里格外清晰,指尖无意识地在方向盘上敲了两下,发出轻微的“哒、哒”声,“后来被远房亲戚接走,改名王梅。我们摸了三个月,才确定她住这儿。”
桑榆的目光掠过巷子。一辆三轮车哐当哐当地碾过凹凸不平的石板路,一个穿着褪色睡衣的女人正弓着腰在门口支起的煤炉前炒菜,油锅爆响的刺啦声混着她响亮的方言吆喝,扑面而来。
这里太喧嚣,太拥挤,每一寸空气都被鲜活甚至粗粝的生活填满,让人几乎无法想象,二十年前,有一个女孩在这里的某个角落,经历过怎样彻骨的恐惧。
【越喧闹的泥潭,底下埋得越深。】桑影的声音在她脑海里泛起,带着冷眼旁观的审视,【看看那些门牌,漆色新旧不一,被反复覆盖过。住在这里的人,对外面来的眼睛,警惕得很。】
桑榆立刻注意到,巷口杂货铺里,那个坐在玻璃柜台后的老板娘,正透过插着彩色糖果的玻璃罐,用浑浊的目光无声地追随着他们。
她下意识地拽了一下周幸以的袖口,朝那边极小幅度地偏了偏头:“我们这么直接上去,会不会太显眼了?”
“显眼也得去。”周幸以推开车门,黑色冲锋衣的拉链严实地抵到下颌,衬得他侧脸线条冷硬,“田小雨的案子,和二十年前那七个失踪女孩案,有相似点。那位捅死慈善家的父亲已经去世了,现在唯一的幸存者就是她。张建国是永光厂的老人,如果他跟案子有关系,王梅很可能见过他。”
他从后备箱提出两袋刚才路过水果店时买的水果,包装精美鲜艳的苹果和橙子,与周围灰扑扑的环境格格不入。
两人一前一后走入巷子深处。运动鞋底踩在黏腻的地面上,发出轻微的吧嗒声。
周幸以显然对如何在这种环境中行走很熟稔,灵巧地避开污水横流的角落和堆叠的废品,脚步又快又稳。
桑榆紧跟在他身后,注意到越往里走,两侧的楼房越发破败,有些窗户甚至用硬纸板堵着窟窿,透出一股被漫长岁月磨蚀后的麻木。
脚步在一扇斑驳的木门前停下,门楣上褪色的倒福字卷了边,门环上缠着几圈锈迹斑斑的铁丝。周幸以抬手,不轻不重地叩了三下。敲门声在喧闹的巷弄里奇异地清晰,甚至带起一点回音。
门内沉寂片刻,才传来拖沓的脚步声。门开了一条缝,一个头发灰白、满脸皱纹的老太太从门缝里警惕地打量着他们,浑浊的眼睛里满是审视:“找哪个?”
“您好,请问王梅女士是住这里吗?”周幸以出示证件,语气放得比平时低缓许多,“我们是市局刑侦支队的,想来了解一些情况,不会占用您太多时间。”
老太太的眼神瞬间锐利,手下意识地想将门关紧:“找错了!没这个人!”
周幸以用脚抵住门缝,声音试图温和,却掩不住里面的急切:“阿姨,我们不是来揭伤疤的。现在又有个小姑娘失踪遇害了,证据指向可能和二十年前的旧案有关联……”
老太太厉声打断:“什么关联?!”
“女孩,十四岁,失踪时穿碎花裙。我们找到了她,尸体有被非法取走组织的痕迹。”周幸以目光沉静,直视着老太太的眼睛,剔除了所有不必要的修饰,将最血淋淋的核心直白托出,“王梅女士是当年唯一从类似遭遇里活下来的幸存者。我们只想问她,当年有没有见过一个叫张建国的男人,或者……有没有被取走过身体组织?”
这句话像针一样刺破了老太太强撑的硬壳。她的情绪骤然崩溃,冲周幸以嘶声喊道:“没有!没有!我女儿什么都没经历过!你们滚!滚啊!”
周幸以腮帮子微微绷紧,像是咬了咬牙。巷口灼热的阳光晒得他额角渗出细汗,他却把那股火气压了下去,只是低头,从兜里抽出一张照片,从门缝里递过去。
“她叫田小雨。”他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一种沉重的疲惫,“本来也该像别的孩子一样,好好活着。凶手没抓到,就还会有下一个田小雨。那七个女孩,我们至今没找到她们……”他停顿了一下,将水果轻轻放在门边,“打扰了。”
他转身,示意桑榆离开。
就在这时,门后传来一个低哑得几乎听不清的女声:“妈……让他们进来吧。”
木门吱呀一声被彻底拉开,一股浓郁的中药味混杂着陈旧的气息扑面而来。屋里光线极暗,大白天也开着一盏昏黄的白炽灯。客厅中央的旧方桌边,坐着一个穿着臃肿灰色棉袄的女人,看着三十多岁,脸上透着一股灰败。
“我就是王梅。”她抬起头,桑榆的心猛地一揪——她的左眼浑浊不堪,几乎失去了焦距,只有右眼还残存着一点黯淡的光,“你们想问什么?”
周幸将水果放在桌上,拉过一张木椅坐下:“我们最近在查的案子,受害者身上的痕迹和二十年前很像,而且现场也出现了泛着蓝光的线。我们怀疑一个叫永光厂的工人张建国,你当年……”
“蓝光的线?”王梅端着搪瓷杯的手猛地一抖,热水泼溅在手背上,她却毫无知觉,眼里瞬间被巨大的惊恐填满,“是防护服!是他们穿的防护服!”
桑榆的心脏重重一跳,与周幸以迅速交换了一个眼神——对了!
她立刻从速写本中抽出一张张建国的画像递过去。王梅看到后,呼吸陡然急促,脸上的疤痕在昏暗灯光下扭曲颤动:“是他!当年……当年把我从那个黑屋子里拖出来的就是他!他胳膊上……胳膊上有块大痦子,我记得!我记得清清楚楚!”
周幸以的身体瞬间前倾,目光锐利如刀,声音压得极低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王女士,你仔细回忆,当年张建国拖你出去时,说过什么?或者,你有没有看到,他把其他女孩……带去了什么地方?”
王梅的脸霎时惨白如纸,嘴唇哆嗦着,却发不出一个音。旁边的老太太急得直拍她的背,带着哭腔:“不说了!囡囡咱不说了!都过去了求你们别再问了……”
“不……”王梅却猛地一把抓住周幸以的手腕,枯瘦的手指爆发出惊人的力气,指甲几乎掐进他皮肉里,那双浑浊的眼睛也仿佛燃起一点骇人的亮光,“我看见了!我看见他……他把她们往厂子后面那个大烟囱下面带!那底下有个地洞!锁着大铁门!我听见……我听见里面有机器在响!一直在响!”
烟囱?地下室?机器响?
周幸以的眼神骤然冰冷锐利,他一字一句问:“那个地下室入口,具体在烟囱哪个方位?你还记得吗?”
王梅开始剧烈地发抖,仿佛重新被扔回了二十年前那个绝望的深渊。她张着嘴,发出嗬嗬的抽气声,最终却猛地抱住头,疯狂地摇晃起来:“不记得了……我不敢想……别问我……后来在一个房间里面……那个人说我……说我的质量不好……我听到他们说话……”
老太太一把将女儿搂进怀里,红着眼睛对周幸以拼命摆手:“警官走吧!求你们了!她这病根就是当年吓出来的!一碰就犯病啊!”
周幸以沉默地站起身,将一张名片轻轻放在桌角:“您想起任何事,任何时候,可以打这个电话。”他目光扫过这对瑟瑟发抖的母女,声音沉缓,“还有最近……你们注意安全。”
他拉了一下桑榆,两人快步走出这间令人窒息的屋子。
走到巷口,桑榆忍不住回头望去,那扇绿门已然紧闭,而杂货铺老板娘的目光依旧黏在他们背上,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
周幸以拉开车门,动作没有丝毫停顿,一边发动引擎一边拨通电话。
“林佳,听着,”他的声音冷冽而迅速,大切诺基咆哮着冲出逼仄的巷口,“立刻带人,手续我让蔡局马上补,再去一趟永光电机厂旧址,重点搜查废弃大烟囱底部及周边区域。王梅指认下面可能有地下室入口,锁着大铁门,当年张建国曾将受害者往那里带。注意,现场可能遗留重要证据,甚至涉及机器运转痕迹,搜仔细点,遇到任何阻力直接联系我。”
他挂了电话,油门深踩,车身在颠簸的路上扬起一片尘土。
“我们不跟林姐他们一起?”桑榆抓紧了扶手。
“我们从另一条路直接过去,时间不等人。”周幸以目光紧盯着前方,侧脸线条绷紧,“两拨人分头行动,在烟囱底下碰头。而且我很好奇,那群人是怎么把人从一个废弃厂子运到别墅的!”
二十年前御景园并不存在,而电机厂附近根本不可能会盖别墅,所以王梅被救时的别墅若是要通到电机厂那必然是最近的一处。
周幸以在脑海里飞速回想着电机厂周边地图,距离最近的别墅区——赫然是桑家所在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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