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二章 嫂夫人

顾山月的睡相极好，好得甚至有些过分。

她像只找到了热源的小兽，蜷在叶淮然的身侧一动不动，呼吸清浅绵长。

起初，叶淮然心中被一种前所未有的满足感充盈着。同床共枕这些时日，这是两人第一次离得这样近，近得他能清晰地数清她卷翘的睫毛，感受到她温热的呼吸拂过他颈侧的皮肤。

他垂眸，借着透过帐幔的朦胧月光，近乎贪婪地描摹着她安静的睡颜。卸下了平日里的狡黠与防备，此刻的她显得格外乖巧柔软，让他心头那片冰封的荒原，仿佛悄然裂开了一道细缝，涌入了温热的泉流。

然而，这份静谧的满足并未持续太久。随着时间的推移，叶淮然心底渐渐升起一丝古怪的疑虑。

这人……睡得未免也太沉了？

沉得几乎……毫无声息。

一个荒谬又令人心惊的念头骤然闪过脑海。

他喉结微动，犹豫了片刻，终究还是忍不住，极其小心翼翼地伸出未受伤的那只手，修长的指尖带着一丝连自己都未察觉的轻颤，轻轻探到她的鼻端。

直到感受到那均匀、温热的呼吸一下下拂过指尖，他悬着的心才重重落下，无声地长舒了一口气。

还好，有气儿……

随之涌上的，是无边的心疼。

听闻自己昏迷了两天两夜，她便不眠不休地守了两天两夜，铁打的人也熬不住，怕是真累到极致了。可转念又是一丝疑惑，依她平日里那生龙活虎、算计起银子来精光四射的模样，即便累极了，也不该睡得如此……不省人事，简直如同昏厥过去一般。

他哪里知道，顾山月因着绣庄的事，已经整整七天没有好好睡过觉，紧接着又几乎不眨眼的照顾他两日，能撑到现在实属奇迹。

思绪翻涌间，他终究是半分为惊醒她，半分……贪恋这难得的亲近，保持着半搂着她的姿势，僵硬地躺了整整一夜。

直到窗外天际泛起鱼肚白，远处传来隐隐的鸡鸣，顾山月才像是终于蓄满了精力，满足地嘤咛一声，无意识地翻了个身，滚到了床榻里侧。

叶淮然那只被枕了半夜的肩膀，终于得以“刑满释放”。

他极其缓慢地、尝试着活动了一下肩关节，一阵强烈的酸麻刺痛感瞬间袭来，让他忍不住倒抽一口凉气。无奈惊觉，这只完好无损的肩膀，此刻僵直酸麻的程度，竟比受伤那边还要难以忍受几分。

他偏过头，看着身旁那个依旧深陷梦乡，顶着毛茸茸乱糟糟脑袋的“罪魁祸首”，俊美的脸上露出一抹无奈的苦笑。

这真是……何苦来哉。

一面揉着发麻的肩膀，一面听到外间院落里传来刻意压低、却依旧难掩嘈杂的脚步声与议论声。

叶淮然的眉头瞬间拧紧，眸中掠过一丝被打扰的不悦。

———

院落中

李玉叉着腰，对着身后几名风风火火跟来的军中副将连连摆手，声音压得极低：“说了不能进！不能进！将军还没起身呢！你们这几个没眼色的莽汉！”

他说着，心有余悸地摸了摸自己的额头，仿佛又感受到了上次不经通传闯进去时，被将军随手掷出的凶器砸出来的痛楚。

“怕什么！”一个满脸络腮胡、声如洪钟的副将蒲扇般的大手一挥，满脸不以为然，“咱们将军什么时候讲究过这些虚头巴脑的礼节！”

“就是！”旁边一个圆脸年轻小将跟着帮腔，还示威似的冲李玉挥了挥拳头，“从前咱们有紧急军务，半夜闯帐将军也没怪罪过！你小子现在是仗着将军倚重，就跟兄弟们摆起谱来了？欠收拾了是吧！”

李玉急得直跺脚，连忙比划着噤声的手势，声音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以前是以前！今时不同往日！现在能一样吗？！”

“怎么不一样了！”几人异口同声，满脸不解。

“将军现在不是有……”李玉话未说完。

“吵什么！”一声压抑着怒火的低斥自身后响起，如同寒冰骤降，瞬间冻住了院中所有的嘈杂。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主屋房门不知何时已被推开，叶淮然披着一件略显凌乱的墨色毛皮大氅站在那里。许是出来得匆忙，大氅只是随意拢着，并未系紧，裸露出的精壮胸膛上，缠绕的白色绷带格外醒目。他脸色苍白如纸，唇色浅淡，身形微微晃动，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却还是在转身时，下意识地、轻轻地将房门掩好，这才步履略显虚浮地走下台阶。

“将军！”

“您怎么样了？！”

“我们……”

副将们一拥而上，七嘴八舌地就要表达关切。

那络腮胡副将嗓门最大，刚要再说，却见叶淮然眉头紧蹙，脸上写满了“嫌弃”与不耐，出手如电，在他喉间某处轻轻一点！

络腮胡副将张着嘴，后面的话却硬生生卡在了喉咙里，只能发出“嗬嗬”的气音，他瞪大了眼睛，茫然又无措地看向众人，如同一条突然离水的鱼。

原本也想开口的其他人瞬间噤若寒蝉，面面相觑，不敢再发出一丝声响。

唯有李玉，脸上露出了“早知如此”的神在在表情，心中暗道：劝你们不听，偏要将军亲自动手清净耳朵！将军如今可是有如花似玉的夫人要呵护的，跟你们这帮光棍糙汉能一样吗？一个个嗓门大得能震塌房梁，惊扰了夫人好梦，谁担待得起！

“去书房说话。”叶淮然比了个简洁的手势，目光警告性地扫过众人，又不自觉地回头瞥了一眼那扇紧闭的房门。他强撑着挺直了些脊背，但脚步依旧虚浮，只想尽快将这群噪音源头带离此地。

李玉机灵地上前想要搀扶，却被叶淮然一个眼神制止。他摸了摸鼻子，识趣地跟在半步之后，压低声音，语气带着几分促狭：“将军如今真是心细如发，也会体恤人了？顾娘子想必还未起身？您这身子，真能撑到书房？”

回答他的，是叶淮然一记裹挟着寒意与些许恼羞成怒的眼风。

李玉立刻缩了缩脖子，嘴上住口，眼底的笑意却更深了。

紧接着，他便听到将军用一种闷闷的、带着点不易察觉别扭的声音强调：

“叫夫人。”

“啊？”李玉一时没反应过来。

叶淮然脚步未停，目视前方，语气却斩钉截铁：“我说，你该称呼‘夫人’。”

李玉先是一愣，随即恍然大悟，脸上瞬间绽开一个极其灿烂、了然的笑容，险些笑出声来。

将军这变脸的速度和心思，真是一时一个样！谁还记得刚与顾娘子重逢时，自己不过称呼了一句“嫂嫂”，就差点被将军眼神里的冰碴子给活埋了！

啧啧，果然此一时彼一时啊……

“是是是！”李玉从善如流，声音都透着一股谄媚的欢快，“嫂夫人衣不解带照料将军两日，合该好好歇息！我就说咱们这帮兄弟太没眼色！可……可实在是拦不住他们这份‘赤胆忠心’啊！”他一边说，一边意有所指地瞟了瞟身后那群依旧眼神“清澈而愚蠢”的同僚。

果然，这一声“嫂夫人”如同灵丹妙药，叶淮然原本冷硬的侧脸线条肉眼可见地柔和了几分，连那“虚弱”的脚步似乎都轻快了些许。

他满意地几不可查地点了下头，甚至挥开了李玉再次试图搀扶的手，自行朝书房走去。

其他几位副将看得云里雾里，围拢到李玉身边，挤眉弄眼地以目光询问。

李玉双手抱胸，一脸高深莫测，伸手指了指自己的脑袋，又嫌弃地扫了一圈眼前这群榆木疙瘩，嗤笑道：“所以说啊，这人能不能往上走，靠的是这里！你们几个……”他上下打量着他们，“算了，跟你们说了也是白费唇舌！”

他摇了摇头，快步跟上前面那位“重伤虚弱”却步履逐渐稳健的将军，留下原地一群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的悍将，在晨风中兀自凌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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