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章 生路

赵华荣瘫坐在椅中，攥着那张宣告自己“死亡”的纸条，眼泪已流干，只剩下空洞的绝望和浑身抑制不住的轻颤。

她像一尊被抽走了灵魂的琉璃美人灯，精致，却布满裂痕，一触即碎。

顾山月看着她这副模样，心中并无多少泛滥的同情。

她不是圣母，赵华荣此前对梭云坊的种种手段，她记得清楚。但看着她此刻被至亲如此决绝地抛弃，想着二人在山林中互相依偎着取暖、分享那些或心酸或滑稽的往事，一丝属于“战友”的物伤其类之感，还是让她开了口。

“没什么好难过的，”顾山月的声音平静，甚至带着点事不关己的冷淡，却奇异地有种让人清醒的力量，“为了一己私利就能对亲生骨肉下杀手的父母，不值得你流一滴眼泪。你该庆幸，看清得不算太晚，至少命还在。”

赵华荣闻言，缓缓抬起头，脸上露出一抹比哭还难看的惨笑，声音沙哑：“是啊，我真是有一对‘好父母’……他们明知道我曾对梭云坊做过什么，明知道我如今身在将军府，是生是死全在你们一念之间……他们却急不可耐地宣布我死了……”她笑声里带着浓重的自嘲与悲凉，“他们倒是痛快地割席自保了，可曾想过我怎么办？就不怕将军府觉得我没用了，随手打杀了，或者直接扔出门去？在他们眼里，我连这点‘被利用来缓和关系’的价值都没有了吗？”

一直冷眼旁观的叶淮然忽然嗤笑一声：“把你赶出去？放心吧，不会的。”

顾山月与赵华荣一齐看向叶淮然，这人……什么时候这么靠谱了？学会怜香惜玉了？

念头还没落，就听叶淮然声音凉薄的继续道：“前脚把你赶出去，后脚你家买通的杀手就会把你灭口，我若真这么做，岂不是顺了他们的意？你那父母必得杀了你才顺心呢。”

顾山月嘴角抽抽，无奈地瞥了叶淮然一眼，对他这种毫不掩饰的毒舌早已习惯，但也知道他说的是赤裸裸的现实。她转向眼神更加灰败的赵华荣，直接做了决定：“行了，既然无处可去，就先在府里住下吧。我这将军府，多一双筷子还饿不着。”

赵华荣猛地抬头，眼中爆发出难以置信的惊喜，随即又被汹涌的惭愧淹没，她哽咽着，语无伦次：“顾娘子……我、我从前那样对你……你还……多谢！真的多谢！”她像是想起了什么，急于剖白，甚至顾不上叶淮然就在一旁，急切地解释道：“还有……还有之前我奉父母之命……试图接近叶将军，那真的非我所愿！我也并未做什么出格之事！我、我其实私心里特别怕叶将军，总觉得他像话本子里写的杀神降世，一个眼神就能冻死人，走在路上都不敢跟他照面，离得近些我气儿都不敢喘……”

“咳。”一声不轻不重的咳嗽自身侧响起。

赵华荣的声音戛然而止，整个人僵住，脸瞬间涨得通红，恨不得当场咬掉自己的舌头。她怎么忘了，正主就在这儿！还当着他的面说他是“杀神降世”！

叶淮然面无表情地扫了她一眼，眼神依旧没什么温度，但不知是不是错觉，那紧绷的唇角似乎几不可察地抽动了一下。他没理会赵华荣的窘迫，只淡淡道：“怕就安分待着。”

顾山月看着赵华荣那恨不得钻地缝的模样，眼底也掠过一丝几不可察的笑意，方才凝重的气氛稍稍缓和。

然而，叶淮然接下来的话，却让这刚轻松一丝的气氛再次陡然压抑起来。

“你不回去也好。”叶淮然语气平稳，却带着一种洞悉全局的冷漠，“赵家宣布你‘暴毙’，虽是断尾求生，却也歪打正着。”

“歪打正着？”顾山月敏锐地捕捉到他话中的深意。

叶淮然目光掠过窗外，仿佛能穿透屋脊，看到那座即将倾覆的尚书府。

“赵家，气数已尽了。”他收回目光，语气带着一丝嘲讽，“赵尚书此人，心术不正，能力有限，却总爱耍弄小聪明。他一直以来战战兢兢，怕皇上清算他们赵家当年曾依附废太子的旧事，却不知皇上胸怀天下，根本不在意这些陈年旧账。留着他，是念在他资历老，正值用人之际，指望他在吏部尚书的位置上能做出些成绩，稳定朝纲。”

他顿了顿，眼中冷意更甚：“可惜，他辜负圣恩，非但未能恪尽职守，反而变本加厉，拉党结派，卖官鬻爵，钱权勾当，将吏部弄得乌烟瘴气。皇上，已经忍他们很久了。如今他们不知收敛，还敢动用这等下作手段……”他冷哼一声，“新账旧账，也该一并清算了。”

即便皇上不想算，他也会推着皇上清算，眼看着顾山月手背、脖颈处的划伤，叶淮然强压下汹涌的怒意暗自做好打算。

顾山月沉默地点了点头。

朝堂争斗，她虽不完全了解，但叶淮然既然这么说，赵家定然是触碰了皇帝的底线。她并不意外，从赵家对亲生女儿都能如此狠辣来看，其行事风格可见一斑。

赵华荣呆坐在那里，听着叶淮然用平静无波的语调宣判着她家族的命运，脸色白了又青，青了又白。

震惊、茫然、一丝解脱、还有更深沉的悲哀……种种情绪在她眼中激烈交织。

她想起父亲书房里夜夜不熄的灯火，想起母亲与各府夫人往来时那掩不住的焦虑，想起家族中那些来路不明的钱财和突然得势的远亲……

原来，这一切早有征兆。

他们不是在未雨绸缪，而是在自掘坟墓。

沉默了许久，久到顾山月以为她会崩溃痛哭时，赵华荣却缓缓抬起了头。她眼中那些纷乱的情绪渐渐沉淀，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破釜沉舟的冷静，只是那冷静之下，仍能窥见一丝不易察觉的痛楚。

她深吸一口气，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叶将军，顾娘子……我知道一些事情。关于赵家……关于我父亲，一些暗中往来的账目，一些隐秘的人情关系……虽然我知道的可能不全面，但若……若需要证据，我愿意尽力回想，协助查证。”

她顿了顿，指尖深深掐入掌心，仿佛在借此汲取力量，声音带着一丝微不可察的颤抖，却坚定地说了下去：“他们……既然先不要我这个女儿了……我也没什么好留恋的了。”

这不是一时冲动的背叛，而是在被彻底抛弃、看清所有真相后，一个被迫长大的灵魂，为自己选择的，唯一一条还能称之为“生路”的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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