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章 帝师带太后回家

福吉倒退两步，震惊得无以复加，一手按住胸口，踉踉跄跄离开。

姜蓉的脸色煞白如纸，帝师转述的语气平静无波，内容却像一把钝刀，她一时不知道说什么。

帝师目光扫过她殷红的唇瓣，喉头猛地涌上腥甜，他仓皇别开脸，“皇上还说他那一夜喝得酩酊大醉后，跑去你的寝宫，借着酒意还大哭了一场，莫不是太后你忘记了？

这个倒是从碧玉她们那里听过，在程子儒这里算是得到了交叉印证，可是……

“所以你信吗？”姜蓉她死死盯着帝师。

帝师一时没有回答。

“程子儒你……”姜蓉还要追问，马车骤然停住，帝师掀帘看了眼，嗓音干涩：“到了，先下车吧。”

姜蓉跟着程子儒径自来到书房，果然跟宫内的陈设对比简直是另一方天地。

迈过雕花楠木门，沉郁的檀香裹着墨韵扑面而来。三面通天书架如巍峨山岳拔地而起，紫檀木格栅上嵌着螺钿拼出的《河图》《洛书》纹样，在烛光中流转出幽蓝的碎芒。

东面书架层层叠叠码着青布函套的典籍，《十三经注疏》的函脊用金粉标着“礼”字，紧挨着的《水经注》函套边角已磨出毛边，显然常被抽阅。最上层搁着几卷泛黄的西域舆图，羊皮卷边缘垂落的红绳系着象牙签，朱砂小楷标注“龟兹古道”“楼兰暗河”——这是先帝西征时，他随军绘制的孤本。

西墙悬着一幅丈余长的《九州堪舆全图》，绢帛上的山脉用青绿矿石层层皴染，江河则以银线捻入蚕丝绣成。图侧钉着数十张黄麻纸，密密麻麻写满批注：“兖州河道改向，需重测水位”“幽州铁矿脉似有断续”，字迹遒劲如刀刻，纸角还沾着干涸的泥渍，似是实地考察时匆匆记录。

临窗的紫檀翘头案上，一方歙砚雕着“寒江独钓”的纹样，砚池里凝着未洗净的宿墨。两摞公文间斜插着柄乌木裁纸刀，刀柄缠的银丝已磨得发亮。

案角青铜饕餮纹香炉吐着青烟，炉底压着本倒扣的《梦溪笔谈》，姜蓉随手翻阅，翻到书页间夹着片风干的胡杨叶，叶脉上题着“大漠孤烟直”。往右半尺，汝窑天青釉梅瓶插着几支枯荷，莲蓬上栖着只铜铸的蝉，蝉翼薄如宣纸，细看竟刻着整篇《兰亭序》。

最惹眼的是北墙的百宝阁：上层列着各色泥活字，从商鼎文到西夏文俱全；中层青玉匣盛着海外进贡的琉璃目镜，旁侧堆着演算日食的浑天仪部件；下层紫檀托盘上，错金铜尺与象牙算筹交错，底下压着张泛黄的《九章算术》残页，空白处布满朱砂批注，最新一行：“圆周率当以二十二分之七为约率，然徽率更精……”

窗边竹帘半卷，光影在黄花梨棋枰上摇曳。棋盘旁搁着未终局的残谱，黑白玉子嵌成星宿图，枰侧宣纸上墨迹淋漓：“局终未必分胜负，勘破方圆是大贤……”这狂草不知是谁的手笔。

暖阁拐角处立着人高的海青石景，石纹天然勾出《富春山居图》的轮廓。石下藤编书篓歪倒着，露出半卷《天工开物》，书页间夹着片焦黄的桦树皮，上面用炭条画着改良水车的草图，标注：“转轴当以铁力木为佳，七月十七试于洛河渡口。”

姜蓉仔仔细细把书房给巡视了一遍，回到帝师身边。

帝师则正在伏案疾书，狼毫笔尖在宣纸上勾出御风的眉眼，每一笔都力透纸背。

“不是要找小虎吗？为什么来你家！又为什么要画这个？”姜蓉一掌拍在案上，震得青玉笔架“当啷”倒地，震得砚台里的墨汁溅出几点。

一滴浓墨无声坠落，在御风画像的眉骨处洇开一团污渍。帝师的目光在那片淤青上停留一瞬，瞥到她袖口翻卷露出半截小臂，喉结重重滚动，头也不抬：“这偌大的京城，难不成就凭我们两个人就能找到？”

管家捧着热茶躬身入内时，正撞见太后抓起案上镇纸。羊脂玉雕的麒麟“咚”地砸在帝师手边，墨砚应声翻倒，乌黑的汁液泼了满案。

管家战战兢兢递上帕子，帝师却抓起整摞画纸塞过去：“找画师们多画些，兵分三路，一路送给九门提督，让他派人在各个城门盯着，一路拿去各个客栈悄悄地问，另一路交给专门交易乳母的人牙子，速速去办。”声音冷硬如铁。

管家战战兢兢领命而去。

“然后呢？我们做什么？”

“等。”

“等？就在这干等？”

窗外竹影婆娑，漏进的光斑在青砖地上摇晃。博古架上的铜漏滴答作响，更显屋内死寂。一截燃尽的安神香灰“啪”地折断，惊得姜蓉睫毛微颤。

“你想要去别的地方等也可以。”

“程子儒你还没回答本宫问题，你是信我还是信皇上？”

帝师猛地起身，广袖带翻笔洗。清水泼溅在姜蓉裙裾上，晕开深色水痕。他攥住姜蓉的手腕就往外拖，力道大得骇人。

姜蓉被帝师攥着手腕再次从马车上下来的时候，市集的喧嚣扑面而来，糖炒栗子的焦香混着胭脂水粉的甜腻。

自打来到这个朝代，姜蓉还是第一次有机会逛集市，心说这古代的夜市一点也不现代简陋。

帝师攥着姜蓉的手穿行在人群中，掌心滚烫的薄汗粘着彼此肌肤。

“夫人瞧瞧这簪花？新到的缠枝纹！”一个摊主举着支玉簪凑上来。

帝师随手拣了支海棠簪别在她鬓边。

姜蓉木然站着，任由他摆弄。

吹糖人的老头捏出只胖老虎，帝师举着糖人在姜蓉眼前晃了晃。糖浆的琥珀色映着他眼底细碎的光，姜蓉别过脸，喉咙发紧。

“你还在生我的气吗？”他声音低得几乎被吆喝声淹没。

姜蓉低头看帝师拉着她的手，没说话。

附近蒸腾的热气裹着油香扑面而来，小食肆竹棚下垂挂的褪色布幡在风中猎猎作响，上头歪歪扭扭绣着“张记茶汤”四个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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