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开水白菜（五）
舀起一勺清汤，送入唇间。
他的表情没有像另外两人那样剧烈变化，仿佛磐石不为外物所动，但那冰蓝色的眼眸深处，却仿佛有深邃的星云在缓缓旋转、凝聚、演化。
他细细品味着，舌尖如同最精密的仪器，感受着每一种食材精华在味蕾上分解、融合、升华的每一个微妙瞬间，评估着扫汤的火候是否让杂质去尽，浸煮的时间是否让白菜吸饱汤汁却又保持形神不散。
接着，他品尝了那颗白菜。
当牙齿精准地穿透那薄如蝉翼却韧性十足的菜帮，浓缩了所有精华的汁水，在口中如同烟花般迸射开来时，他那常年平静无波的脸上，眉心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
那是一种只有他自己才能深刻体会到的，达成完美境界后的微妙满足与宁静。
在他的感知里，或许没有那般具象，如同童话般的幻境，但那种由极致味道带来的通透感，那种与食材、与火候、与时间完美共鸣的和谐，却远比任何幻觉都更加真实而深刻，如同僧侣顿悟的刹那。
他缓缓放下汤匙，轻轻呼出一口气，那气息似乎都带着悠远的鲜香，融入了周围的夜色之中。
餐车周围陷入了短暂的寂静，只有夜风拂过招牌的轻微呜咽。
半晌，还是小林龙胆率先从极乐的余韵中稍微回过神来，她眼神发亮，如同被泉水洗过的琥珀，迫不及待地分享着刚才那奇妙的体验。
“小庄！我刚才好像变成了一条鱼，不，是人鱼，在全是鲜味的、闪闪发光的大海里游泳。”
“然后那颗白菜，它…它变成了一颗会爆浆的翡翠珠子，咬破的时候，整个人都像飞起来了一样！太神奇了！”
“这真的是用舌头吃料理能达到的境界吗？！你是不是在里面加了什么魔法？”
一色慧也整理了一下情绪，虽然那件标志性的外套还随意地搭在臂弯，但语气恢复了之前的温和，只是多了无比的郑重与学术探讨的意味。
“魏店长，恕我冒昧请教。”
“您这锅开水的底汤，在吊制过程中，除了之前提到的那些顶级食材，是否还加入了某些…特殊的香料或者采用了某种独特的工艺？”
“我似乎感受到了一丝若有若无，却让整体风味更加圆融立体，回甘的木质清香，以及一种难以言喻的，更加沉稳的厚度。”
“这与我在资料上了解的经典配方似乎略有不同。”
魏庄看了他一眼，对于这位能品出如此细微差别，触及到核心风味的十杰，他并不吝于分享一些非核心，却至关重要的要点。
“嗅觉敏锐。”
“吊汤最后阶段，加入了少许十年陈年陈皮，仅取一缕最精华的香气，取其一丝清苦回甘，化解浩瀚鲜味中极其细微的腻感，增复合香气层次，让味道更有骨架和回旋的余地。”
“另外，火腿选用的是至少十五年以上的火腿最核心的心中之心，其咸鲜更醇，且自带一丝类似松烟与时光交织的独特底蕴。”
“十年新会陈皮…十五年火腿心中之心…”
一色慧喃喃重复，眼中闪过恍然大悟与更深层次的惊叹，他下意识地用手指在空中虚划，仿佛在模拟那种风味的融合。
“原来如此！难怪！这一点点陈皮的运用，简直是神来之笔，如同画龙点睛，让原本就浩瀚的鲜味有了清晰的脉络和悠长的余韵。”
“而十五年火腿心…这份对食材极致到近乎苛刻的考究，以及对风味的深刻理解，我自愧不如。”
“受教了，魏店长。”
他微微躬身，行了一个发自内心的料理人间相互致敬的礼节。
小林龙胆听得这些词听起来就感觉很厉害，丝毫不影响她的兴奋与崇拜。
“反正就是超级超级厉害！对了小庄？”
她忽然想到什么，眼睛瞪得更大。
“你平时就准备着这么多份开水白菜吗？难道你早就料到我们会来？还是说…你其实是个能预知未来的隐藏BOSS？”
魏庄摇了摇头，拿起干净的抹布开始擦拭本就光洁的操作台，语气平淡无波。
“汤底常备，以待知味之人。”
“看到还有剩余材料就直接做了，让你也品尝一下。”
他说得轻描淡写，仿佛只是随手拂去叶片上的灰尘，但话语里隐含的细心与关照，却让小林龙胆心头一暖，鼻子微微发酸。
原来这位看起来冷冰冰的魏店长，其实心细如发，早就注意到了她的习惯。
“嘿嘿，那我以后更要天天来报到才行！刮风下雨，打雷下雪，都阻挡不了我！”
小林龙胆笑嘻嘻地说，挥舞着小拳头，然后她又看向一色慧，带着一丝小得意。
“一色，你现在服气了吧？还敢不敢用白菜考验魏店长了？现在知道什么叫人外有人，天外有天了吧？”
一色慧苦笑着将外套重新穿好，只是扣子依旧没扣，显得有些随性。
“岂敢岂敢。”
“今日与其说是我考验魏店长，不如说是魏店长用这盅开水白菜，给我上了深刻的一课。”
“料理之道，博大精深，永无止境，我辈仍需沉下心来，精益求精，不可有丝毫自满。”
他看向魏庄，眼神灼灼，充满了对更高境界的渴望。
“魏店长，不知日后我是否还能再来叨扰，向您请教一些关于料理更深层次的问题？”
“开门做生意，来者皆是客。”
魏庄平静地回答，手下擦拭的动作未停。
“只要按规矩，秉持对料理的敬意，随时欢迎。”
“太好了！”
一色慧的笑容重新变得灿烂起来，如同雨后的阳光，只是这次的笑容里，少了些许程式化的温和，多了几分真心实意的敬重与找到同道中人的喜悦。
三人又围绕着料理闲聊了片刻，主要是小林龙胆在叽叽喳喳地描述幻境细节，一色慧则不时提出一些关于技法或原理的疑问，魏庄则言简意赅地解答或默认。
夜色在轻松而专注的交谈中愈发深沉，小食街的人流也已稀疏零落，不少摊位的灯牌相继熄灭，准备打烊。
“啊！都这么晚了！”
小林龙胆不经意间瞥见餐车上的电子钟，惊呼道。
“明天还有早八的食材辨析课呢！是那个超级严格的罗兰·夏佩尔老师的课！迟到了会被他用眼神杀死的！得赶紧回去了！”
一色慧也点点头，他虽然作为十杰时间相对自由，但也深知学园的规矩。
“确实不便再打扰魏店长了。”
“今日多谢您的款待与毫无保留的指点，受益匪浅，铭感于心。”
他再次郑重地道谢。
魏庄微微颔首，算是回应，目光扫过他们，算是送别。
小林龙胆依依不舍地站起身，对着魏庄用力挥手，脸上是灿烂又带着些许倦意的笑容。
“小庄！下次见！”
一色慧也微笑着再次道别。
“魏店长，告辞，愿您今夜好梦。”
“好！再见！欢迎再次光临！”
魏庄微笑回应，送别了心满意足又心怀震撼的两位远月十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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