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虚拟穹顶之上的人
透明的水晶穹顶缓缓闭合，切断了城市上空那层始终过滤过的琥珀色夕阳。
人工调配的冷杉气息从通风孔缓缓溢出，伴随着空气中微微震动的巴赫第六号无伴奏大提琴组曲，营造出一种平静、权威而极度精致的氛围。
太虚网虚拟会议中心。
卡尔·林，站在全息显示台前，整齐的深蓝色西装衬托出他完美的身材比例，银色袖扣在柔和的灯光中闪着低调的光泽。
他的手指在半空中轻轻滑动，全息投影清晰地浮现在股东们眼前。
“我们看到的，是十一区废弃锅炉厂的土地扫描模型。这块土地面积165 公顷 ≈ 231 个足球场，已经被定义为‘高潜力置换区’。
”他的声音低沉优雅，每一个停顿都精准到毫秒，“数据分析模型表明，这里适合建设我们全新的体验型综合娱乐中心。以后会逐渐扩展这个区域的改建”
光影流转，十一区灰暗的废墟色调和破旧管道的虚拟模型瞬间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晶莹剔透、极富现代感的建筑群，巨型的仿生结构外立面、悬浮于半空的全息歌剧厅、情绪模拟餐厅，还有中心区域那个令人瞩目的透明球体——梦亿岛。
“我们的目标消费群体，是占城市人口13%的A级及以上高端用户和69%的B级中产阶层。”
卡尔轻轻一抬手，统计图表自动浮现：“AI预测，每年将在这类项目上的人均消费超过十亿甚至百亿的Neura神经币。
这不仅代表利润，更代表我们在奥丽蕾丝上层消费群体心中，巩固绝对领先的品牌地位。”
台下的董事们轻声赞叹着微笑点头。每个人都穿着深色正装，身姿端正，仿佛连坐姿都是被数据精密调整过的完美弧线。
“至于十一区原住民的问题，”卡尔眼神不变，“AI情绪预测算法表明，给予每个家庭2500点信用额度补偿、每个单独报税人500点信用额度与相对应可以置换的经济型住宅重新分配，足以安抚他们情绪曲线中的负面波动。”
他停顿了一秒，又补充了一句：“系统称之为：‘温和置换’。”
股东们发出一阵轻笑。卡尔并没有笑，他只是点头致意，虚拟大厅里的灯光柔和地变幻成冷蓝色，伴随低缓的音乐旋律，会议缓缓落幕。
会议结束后，卡尔并没有马上离开。他的父亲在全息投影的另一侧正与几个高级董事继续交谈。
他们的表情温和而自信，但卡尔知道，这种轻松自如其实是一种极为精准的“群体适配能力”。AI对这种阶级互动了如指掌，并通过数据训练得比人类本身还要熟练。
父亲轻轻朝他挥了挥手，示意他稍等一下。卡尔点头，站到了一旁。
他并不意外——在这个由AI主导的世界里，“圈子”和“阶层”并没有消失，相反被系统用冷静的数据逻辑细分得更加清晰。
“上层的人需要上层的社交互动，”系统这么认为，“他们的舒适曲线才是我们优先服务的核心目标。”
卡尔深知自己属于哪一边——他言谈举止，都是系统与父母长期训练的结果。
在奥丽蕾丝的教育体系中，早已放弃了旧时代所谓的“普及教育”。
取而代之的是“精准天赋定位系统”。
系统在出生时就将新生儿的基因与家族数据作比对，明确划定未来培养方向。
拥有超天赋的孩子，将从幼儿阶段起接受高级教育，语言、艺术、音乐、社交心理学，以及精细的情绪调控训练。
而那些天赋普通或无法匹配高阶技能需求的孩子，则被导入另外一种生活：AI提供的深度娱乐和沉浸式消费体验。
用系统的话来说，“他们也将拥有幸福的生活，只不过是在更低能耗的体验模式中。”
城市里再没有无用的教育资源。
有的只是被分类的孩子，和被量身定制的人生。
卡尔 轻轻叹了口气，低头整理袖口。他并不是同情那些无法晋升到更高阶层的人。他只是偶尔会想，如果自己没有出生在这样一个家庭，没有接受系统提供的“顶级教育模块”，他又会过着怎样的生活？
也许，他也只会陷在系统为他精心打造的虚拟天堂里，永远无法清醒。
他看了一眼十一区锅炉厂那片即将被改造的虚拟影像，忽然脑海里短暂地闪过今天白天去实地勘察时看到的那个和自己年龄相仿的年轻人——衣衫破旧，躲闪的眼神，在废墟中匆匆离开。
一个遥远却陌生的画面，毫无意义。但他为什么会记住那个眼神？
他微微皱眉，但随即甩开了脑中的念头，跟着家人步入了专属的电梯。
电梯无声下降。父亲压低嗓音，只叮嘱了一句：
“关注疏散置换程序的怀柔，政策要清晰，但态度别逞锋芒。”
“嗯，明白。”卡尔点头，语气沉稳。
这种嘱托，他们父子早已心有默契，不必多言。
等两人走到门口时，父亲的司机已分秒不差地将车停在跟前，恭敬地拉开右后座的门。
众所周知，司机右后方的位置是最安全的。即便在全自动驾驶普及的年代，人类的本能仍然决定了方向盘在危急时会本能偏转避险，唯有这里始终与司机保持垂直角度。久而久之，这个座位成了“领导位”，象征着权力与稳固。
当然，如今的智能能源车都有感应程序，能实时扫描主人的位置，一旦发生意外，保护系统会自动弹射，确保第一人称的受伤几率最低。可传统依旧保留下来——坐在右后方，不止是安全，更是身份。
至于司机，在这个时代早已不是单纯的摆设。除了开车与服务，他们甚至是雇主最后一层“人肉安全囊”。谁能想到，当初人们预言自动驾驶会让司机彻底失业，如今却恰如一个世纪前纽约马车夫转行开汽车一样，职业不但没消失，反而升级为硬性规定。
只不过，这一代司机必须接入脑机接口，随时接受追踪与调度，确保雇主安危。
林父临上车前，拍了拍儿子的肩膀，两下，标准到近乎程序化。
汽车驶离，卡尔静静目送，然后走向自己的智能私人电车。
他不需要司机——也没有资格坐上那种“被服务”的位置。
车门合上，空气轻轻一震，密闭车厢立刻恢复宁静。灯光自动调成他最熟悉的“琥珀暮色”，柔和又克制。窗外的景色经车窗滤镜一层层淡化，仿佛世界都被抹去了锋芒。
车自动驾驶中，平滑地驶过奥丽蕾丝中心区。车窗外，街景从高级商业区逐渐切换到奢侈品牌区域，再慢慢过渡到气氛安静却各个戒备森严的高端氧吧别墅区。
卡尔没有去看窗外的风景，他的眼神一直停留在自己手中那一份虚拟报表上，直到车门打开，别墅智能管家甜蜜的声音才柔和地响起：
“主人，欢迎回家。”
走进室内，眼前顿时浮现出一片令人炫目的植物景观。整栋别墅的室内都是透明的纳米玻璃墙，构筑出一个巨大而精致的生态花园。
这里种植的并非普通花草，而是从世界各地运来、经过AI生态系统精确培育与监控的珍稀观赏植物：
中央是那棵价值不菲的澳洲塔斯马尼亚皇家蓝桉，树干挺拔优雅，树叶银蓝相间，在经过智能模拟的晨间雾气后，叶片甚至微微闪烁着丝绸般的光泽。
角落里放着非洲帝王火鹤，鲜艳的红色佛焰苞仿佛被火焰燃烧过一般娇艳欲滴。
边缘区域是亚马逊的蓝翅竹芋，每一片叶子都像精心绘制过的羽翼图案，白天与夜晚呈现完全不同的色彩，让人百看不厌。
女仆机器人已等候在门口。她的外形几乎与真人无异，只是动作比人类更克制、更精确。
她微微屈身行礼，声音经过情绪调和程序，带着恰到好处的温度：
“欢迎回来，少主。晚餐正在准备，请问您需要先沐浴还是先处理公务？”
卡尔没有回答，径直走进客厅，美智子立刻接过他手中的外套与公文包，将其放入自动除尘与整理舱。美智子是机器人的型号名称，智能和各项服务手段均在前几天那场发布会的机器人版本之上。
她以日风的跪式服务悄然替主人换上拖鞋，动作轻巧得仿佛没有重量。
卡尔在沙发上坐下，桌面感应到主人的体温，自动浮现出一杯刚调好的温水，水温维持在恒定的37度。美智子轻声提示：“这是按照您今早体征检测数据调配的温度。”
卡尔没去看那杯水，只抬手翻开虚拟屏幕。美智子感应到他的专注，立刻调暗灯光，随后安静站在一旁。
半小时后，他关掉屏幕，靠在沙发上闭目。美智子这才俯身上前，熟练地为他按摩，提供情绪价值和身体欲望的满足。
在卡尔十六岁生日那天，作为生日礼物他拥有了美智子，虽然美智子的机芯已经更新换代了几次，但她只是变得容颜更逼真，体态更婀娜，心思更善解人意而服务周到。
就像古代的达官士子们一样，他们的处子之身都是丫鬟们启蒙的，卡尔对异性的理解几乎就只有美智子。
他不必开口，不必回应，美智子总能心领神会，把一切做到极致。
在卡尔的世界里，时间仿佛只属于他一个人。
晚饭后，她照例伺候他沐浴更衣。待他挥手，她才安静退下。
只剩下空旷的房间，他忽然觉得——连这样一个不会呼吸的存在，在眼前停留太久，也让人透不过气。
他走到露台边，不经意间朝窗外望了一眼，空气中泛着夕阳最后一丝琥珀色的余晖。就在这时，一只娇小的黄绿色蜂鸟突兀而精巧地出现在他眼前。
扇动翅膀的频率恰到好处的保持着愉悦的距离。
还没等他伸手，那只蜂鸟却突然惊觉似的转头飞走了。
几秒钟后，她向系统悄悄上传了一份极为细致的情绪管理报告：
【主人情绪值：稳定略偏低】
【血压：112/75，皮肤电导率正常，肌肉张力正常】
【注：18:37分，打开露台窗户时观察到明显的情绪激动迹象。心率提高至94次/分钟，瞳孔放大2.7%。】
【诱发事件：蜂鸟（黄绿色，模型编号BNH-3719，临时提供服务）】
【服务评价：提供意外自然体验情绪值提升0.67。】
这只蜂鸟其实并非偶然，而是“高级自然生态情绪管理公司”最新推出的一项情绪体验服务。
AI精准揣摩客户内心最隐秘的需求，提供这样短暂却充满惊喜的情绪刺激，创造出比长期真实拥有一只蜂鸟更加珍贵的瞬间体验。
费用自动记入 卡尔 的情绪账单。对他来说，这只是微不足道的一笔，但对底层的 Rho 来说，却足够支付整整一个月的生活。
卡尔靠在沙发上，手指摩挲着真皮表面，嘴角微微上扬，回味着片刻的轻松。
下一秒，在十一区那双在废墟中凝望的眼睛浮现眼前，甚至走得更远，像要拖他回到某段不愿提起的往事。
他没有察觉，这些情绪波动，全都在系统冷静的计算与呵护中。
窗外，夕阳已隐去，城市正缓缓沉入无边的人工夜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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