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被温和置换的人生

十一区的公告栏前，已经围满了人。

雷洛站在人群外围，心头隐隐泛起一丝不安。周围邻居们杂乱的议论声和质疑夹杂着焦虑的嗡嗡声，形成一股令人窒息的噪音。

他拨开人群，抬头望着那张由太虚网城市管理系统发出的“温和置换计划”公告。

公告以优美的文字堆砌着一个美好的谎言：

『为建设更加舒适、美好的奥丽蕾丝城市未来，十一区将迎来‘温和置换’计划。居民将被妥善安置至其他居住区，拥有更高品质的居住环境和便捷的生活服务。感谢您对奥丽蕾丝城市更新的理解与支持，携手迈入更美好的明天。』

雷洛盯着公告冷笑了一下。文字像花环一样美丽，却掩盖着冰冷的计算逻辑。每个字后面都是一串残酷的数据指标，居民在城市算法中不过是变量或系数罢了。

公告底部，小字密密麻麻地列着一长串复杂的社会福利置换标准，其中最刺眼的一条赫然写着：

『拥有婚姻登记的家庭单位，可按‘成人家庭单位’标准获得完整置换补偿额度及生活津贴；未成婚的成年人，无论实际年龄，一律按照‘未成年标准’获得基础补偿。』

换句话说，未婚的成年人，得到的补偿与孩子们一样微薄。

雷洛心头一沉。

旁边的邻居大妈们已经开始七嘴八舌地议论着：

“怎么能这样啊？”

“未婚的人就不是人了吗？”

“这不是逼着咱们赶紧成家，赶紧生孩子嘛？”

一位戴眼镜的邻居推了推眼镜，摇头叹息道：

“这就是‘结构性社会绑架’，为了社会的稳定，系统迫使居民尽早成家立业、抚养后代，以维持社会结构的稳定性，减少个体的反抗情绪与社会波动风险。”

他的话用的术语太专业，周围人听得似懂非懂，却也都点头表示认同。

雷洛没再听下去，低头走回了家。如果真的是这样，雷洛和妈妈都会被计算在单身未婚补偿的级别里，加在一起也不够置换一个独立的居住开间，难不成连现在的狭小而黑暗的两居室都不配拥有了？

“怎么会这样？”雷洛发出质疑嘟囔声微弱的连自己都听不到。

回到家，屋子里充斥着一股紧张焦灼的氛围。

他的母亲正坐在丽莎  的母亲身旁，两人双手紧握，神情既焦急又坚定，仿佛正在为了某个即将达成的同盟而屏息以待。那种胜利在望的激动，几乎要从指尖传递出来。

见他回来，母亲脸色缓和了些，但语气依然慌乱：

“雷洛啊，你也看见公告了吧？补偿政策咱们都看懂了。现在最好的办法，就是你跟丽莎赶紧办了手续结婚。”

雷洛一愣，下意识地退后一步：“妈，你说什么？”

丽莎的母亲赶紧补充道：“雷洛，阿姨也是为了你好，这一搬迁，只有结婚了才能得到完整的置换额度，生活才不会过得更差。而且我们丽莎从小都喜欢你，呵呵”

雷洛的目光从母亲脸上慢慢移到丽莎身上。

丽莎抬起头，脸颊通红，却显出难得的坦率与坚定。

“雷洛,我愿意和你一起承担这个家，我们小时候玩过家家，以后真的可以过好这个家。“

女孩的话朴实而现实，提到了”家“却从未提到“爱”。他们两人之间也确实没有产生过真正的爱情，甚至从未有过哪怕一瞬间的心动，至少雷洛没有。然而两家人十几年的走动和相依为命，让这种家的概念水到渠成一般。

在雷洛的心里，这种感觉甚至远远比不上他在娱乐媒体平台上看到的那些肤白、长腿、笑容精致而带着滤镜的直播小姐姐们。

他并非真的迷恋那些虚假的影像，但至少它们能短暂地拨动他一点点心弦，令他产生一丝幻想与向往。

而丽莎却不同。在雷洛眼里，她好像只是一个抽象的存在，贴着女人的标签，却并不真的像个女人。

她太真实、太朴素，甚至太熟悉，熟悉到失去了任何关于异性吸引力的幻想空间。他无法对她产生欲望，也从未生出过真正想与她亲密的念头。

丽莎或许是个不错的女孩，可在雷洛心里，她只代表着一种平凡到麻木的真实，一种毫无想象空间的人生。

尤其当丽莎咧嘴一笑时，雷洛的视线不经意落在了她那一口未经矫正的牙齿上。虎牙虽可爱，却参差不齐地排列着，在这个高度发达的审美标准社会中，如此天然未经雕琢的特征，显得格外刺眼。

在奥丽蕾丝，拥有一口经过精准医疗审美标准矫正后的牙齿几乎成了衡量阶级和经济地位的标配符号之一。

上层人士从出生开始便接受个性化基因调整和美容手术，每一根头发、每一颗牙齿、甚至每一寸皮肤纹理，都经过了太虚网系统数据分析与定制化医疗的精确优化，达到人类审美的最高统一标准。

那种审美被命名为“太虚网3A审美标准”，它不仅代表一种视觉美，更标志着一个人的经济实力、社会地位，甚至还代表着是否拥有接受先进医疗资源的资格。

只有经济等级达到中等及以上的市民，才有资格享受这种被AI数据精准塑造的外貌调整服务。完美、精致、标准化的外表已经成为社会认同的潜在条件，在这种审美机制之下，人们甚至逐渐忘记了自然美的存在。

像丽莎这样纯天然、未经修饰的容貌，早已沦为低阶群体的明显符号。牙齿不齐、皮肤有瑕疵、身体没有按照黄金比例被人工干预优化的人，都成为一种带有歧视色彩的阶级标签。一种鄙视链。

每一次他看向丽莎的虎牙时，这种阶级的烙印便刺痛了他的内心，让他不由自主地产生一种深深的抵触感。不是因为丽莎不好，相反，她过于真实、过于朴素、过于没有被AI社会改造过，这样的天然感令他不安。

因为他知道，只要和丽莎结合在一起，他的未来便再无其他可能，只能被永远固定在这个贫困而毫无希望的阶级里，任凭系统和现实一点点磨灭掉对未来的所有期许。

想到这里，他的内心几乎崩溃，莫名地涌出一股强烈的抵触感，像有根刺突然扎进了心脏，狠狠地往深处钻去。抗拒、逃避、甚至想要挣脱这种宿命般的捆绑。

这不是他想要的生活！

他无法接受，自己的一生就这样被系统轻易安排在既定的轨道里，按部就班地过下去，一眼望到头的未来，毫无选择的余地。

他的胸口剧烈起伏着，终于猛地后退了一步。

“对不起，我做不到。”

他没有等任何人开口，转头冲出门外。

“雷洛！”母亲的喊声被风瞬间卷走了。

他拼命地奔跑，脑子一片空白。

从未如此清晰地意识到，自己根本不属于这座精致冰冷的AI城市。

跑着跑着，他竟然冲破了奥丽蕾丝城南的第十一区的边界，穿过系统设定的安全线，向城市的边缘跑去。

他脚下的道路变得越来越坑洼破旧，路灯稀疏到几乎不见踪影，直到他冲出了AI城市防护穹顶的保护区域，猛地停住脚步，才意识到自己已经跑到了城市之外的黑暗中。

他呆立在原地，气喘吁吁，环顾四周——

奥丽蕾丝南城之外，没有智能穹顶，没有数据光雾的保护，只剩一片纯粹而荒芜的黑暗。空气干燥得令人窒息，粗糙的沙砾夹着寒风不断地拍打着他的脸颊，刮擦着他的皮肤，宛如一张粗劣的砂纸，把他的心打磨得千疮百孔。

黑暗中，雷洛用力捂住脸，终于忍不住低吼了一声：

“怎么会这样？！”

可是无人回答他。

他忽然明白，这世上的规则并非用来保护他们这些底层人群，而是让他们更听话、更安静、更容易管理。

从一出生起，他们的人生就已经被结构化、被固定，个体的自由意志早已被社会算法彻底抹去。

雷洛缓缓蹲下来，任由那冰冷的沙粒拍打着他的脸，刺痛着他的心。

也许这就是他真实的人生——

一个被“温和置换”的人，一段被粉饰得体面的命运。

而真实的世界，比AI统治的城市更残酷，更无情，也更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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