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余生的阿炭
老人眼珠此刻缓缓转了转，像锈死许久的机器终于有了反应。
他的嘴唇干裂，嘴角挂着未干的白屑，喉头微微蠕动，却始终没有声音。
雷洛本能地上前一步，放低声音：
“老先生，您是生病了吗？我能为您做点什么？”
老人没有回答，但眼神似乎变得多了一些神采。
那只黑猫抬起头，用鼻子轻碰了一下老人的掌心，随即轻巧地跳下床，落地无声，优雅地绕到雷洛脚边。
猫的动作不像是防备，更像是在引导。
雷洛小心地跟着猫，来到厨房。
黑猫跳上桌台，指指饮水机。
雷洛迅速烧了一壶热水，又在抽屉中翻找出一包预调营养汤剂，倒入水壶内。
“应该还能用。”他低声嘀咕。
十分钟后，一杯温热的营养汤捧在雷洛手中。
他轻轻端进卧室，半跪在床边，语气关切的说：
“先生，我不确定这是不是您习惯的口味，但……它是热的。”
他伸出手，把汤杯递到老人面前。
老人看着他，叹了一口气，边喝汤边有几分嗔怪道：“哎，我好容易在这里等死，你却把我中途打断了。算了，看在你还算有礼数，我也确实渴了。”
他坐直身子，整理好靠垫，神色闲适得像在面对一位旧友。
接着一挥手：“去看看阿炭的碗里还有没有牛奶和肉。”
阿炭——黑猫听到名字，立刻起身，迈着优雅的猫步朝厨房走去。
雷洛愣了几秒，只得跟了过去。
他刚刚还说自己打扰了他一个人在等死，这会儿便像吩咐佣人一样打发自己照顾起他的猫来。
阿炭显然是他那只黑猫的名字。听见老人和雷洛提到自己的名字，她马上踩着猫步又向厨房走去。
雷洛看着老人专心在喝汤，也耸耸肩无可奈何的跟着那只黑猫去厨房。
阿炭脑袋小小的，眼睛是绿色又大又圆。走起路来尾巴立成一根天线一样笔直。
令雷洛吃惊的是，阿炭把他领到一个小橱柜前，上面竟有许多精致猫罐头。
“伙食比我好得多。”雷洛一边感慨，一边照猫意开了一罐肉，又倒了半碗牛奶。阿炭回头对他挤了一下眼，仿佛在安慰这个“没见过世面”的访客。
雷洛赶紧三口两口吃完了自己刚刚的泡的面。收拾了一下厨房。并且等着把阿炭吃完的饭碗水盆都收拾了一下。
回到老人的卧室却发现——
刚刚那面色枯槁、眼神浑浊的老人，仅仅喝了一碗汤的时间，如今竟宛如换了一个人。
他看上去年轻了至少二十岁，面色红润，精神抖擞，眸中甚至带着一丝讥讽的锋芒。
“你这表情，倒挺真诚。”老人上下打量眼前的这个陌生年轻人后给出一句品评。
在雷洛眼里，老人显而易见这不是一个普通的穷人，甚至不算是一个普通的人。
至少他有一只黑猫。真实可以掉毛的猫可是这个世界极其昂贵的宠物。
通常人们都有一个或几个卡通形象的虚拟宠物，这些宠物以讨好、迎合主人喜好却没有丝毫生活中需要付出的麻烦，照顾吃喝拉撒一类需要人类为其付出代价的存在。
除了拥有一只黑猫，他还有一种游戏人生的放荡不羁。说不出来是从他身上如何散发出来这种气息。
但是比起浑身紧绷着的神经和脸上都写满忧愁的雷洛来说，这种对比就能一目了然吧。
男人一侧身，从床头柜里拿出一支香烟，袅袅的开始吞云吐雾起来。他的猫咪此刻伸伸懒腰，钻进窗帘里开始蹲在窗台上看窗外漆黑的夜。
“你这个人有点意思！不过正觉得自己活得没有意思吧？”
“您别取笑我，我这个人愚钝！”
男人打了个手势示意雷洛坐下，并指指墙角里的沙发。
坐下来后雷洛发现这个屋子里相当智能化，男人吞吐出来的香烟被无形的化解了，并自动换风发出了一股桃花混合鲜嫩多汁的水蜜桃的味道。
这鲜花的味道只在童年的一次踏春春游中擦身而过留下了记忆，而那水蜜桃的味道几乎更是在来到这个新世界后从来不再有过的记忆。
桃花和桃子的记忆混合在一起，像是他随手拈来略施小计给雷洛稳定的情绪。
“有许多人和事，都是后知后觉的。没有几个人能清醒的知道当下。你有一肚子的疑问，却不知道如何开口吧？哎，可怜的年轻人！”
如果这话是刚刚那具像活尸般的老人说出来，雷洛会毕恭毕敬地聆听；
但此刻的他，仿佛又年轻了不少，甚至看起来比雷洛还年轻、还光鲜。
让雷洛一时竟生出一种自己才是活在系统深渊里的“老者”的错觉。
显示神机就是对普通人最直接的震慑。
“您，刚刚还苍老的在等待死亡，现在转眼却潇洒回春，难道您此身并非真实的肉体。不瞒您说我不久前才亲眼见到一个虚拟的女人在我面被杀死，或者说消失，反正瞬间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莫非您……您也不是人？哦，对不起，我不是想不敬！”雷洛说出口后有些冒犯的后悔。
“哎，年轻人你这就是没有什么见识，对这个世界还是知之甚少吧！，哎，不对，大多数人都是像你此刻吧”
“也许你看到的都是所见为虚，你觉得刚才看到的我和现在看到的我确定是同一个人吗？”
雷洛 彷徨的摇摇头，表示不确定。
”你既然眼前所见的活不是真实，那所见的死亡、失踪、困境又何以确定是真实的？
“那么，究竟可以相信什么呢？” 雷洛一直是冷静而寡言的，此刻，他却像个小学生一样寻找一个人可以指点迷津。
男人定定看着他，笑意收敛：“你问得好。大多数人一生都问不出口。”
“哈哈，我们也是有缘人，你今天能进的了我这间屋子，也是我几十年前留下的钥匙。冥冥之中，一切自有定数。”
“钥匙？”
“你带了一个项坠，算是我几十年前到此一游送的纪念品吧。”老者指指雷洛的胸前。
“这个，琥珀项坠？”雷洛从衣服里拉出来项坠，但是马上就后悔自己上当了。
心里打起鼓来，觉得眼前这人如果不是个骗子，就是自己在做梦了。
他的理智告诉自己这个丽莎赠送给自己的项坠，从他们儿时就见过。
而这是丽莎的姥爷年轻时，在沙漠里一个陌生人为感谢得到一壶水一个三明治的倾囊相助而馈送的，这算下来至少是六七十年前的事了。
眼前人怎么能隔着衣服就断定自己戴的项坠是他的旧物？
当他想悄悄掐一把自己大腿好赶快从梦中醒来时，那疼痛的真实让男人扑哧笑出来。
“你看，你又痴了！真真假假的分不清楚。我一个活了373岁在等死的人，将死之人不会骗你的！”
“听说有钱人是可以通过置换细胞等等来返老还童，永葆青春了。不知道像您这样的高寿需要花多少钱能达到？又会自己在床上等死？”雷洛冷冷的回击他刚才对自己的嘲笑。
”呵呵，只知其一不知其二，看来确实愚钝。“
“置换细胞、合成器官……外表再真也不过是塑料壳。像3D打印出来的食物，能吃不能品。只有你这种底层人才会羡慕。”
雷洛神色一滞，被他击中了软肋。
“不过，谁都难免迷途，又何况是一个群体的茫然。你不是也想走捷径，反而觉得离目标越来越远了？“
“呃！”当下这句离目标越来越远了的话确实棒喝了雷洛。
他浑身紧绷起来，白天才被一个陌生女人诱捕，现在又自投罗网进了一个老人的房间。他们对于自己的了解和掌控，让雷洛敏感又抵触。
“我想这就告辞了，很抱歉不请自来，感谢您容留片刻。呃，也不打扰您继续休息了。”
他本来想说不打扰您继续等死了。但， 雷洛还是以为自己说的客气些是体面。说话时他用大拇指倒指着门外，表示自己这就离去。
男人整理好枕头被褥，准备躺下，然后说道：“不客气，我继续等死。”
“人活着每天都会有很多欲念、痛苦、喜怒哀乐即是系统的能量，也是能量之后的残渣，残渣多了就会被系统消除重新启动，以致不用占用太多的存储垃圾的空间。人不管是面对自己死去还是面对亲人失踪都是令一种重生。”
雷洛猛然抬头：“您说……亲人......失踪？”
那两个字，像一根钩子，猛地拽出了他埋藏最深的痛。
“你知道……关于我母亲的什么？”
“你现在不懂，说了也没用。”
“如果你能留下来，等明早——也许对我们彼此都好。”
阿炭轻轻“喵”了一声，尾巴在窗帘里摆出一个问号。
窗外，红蓝警灯一扫而过。
雷洛知道，现在出去，就是死路。
眼下这个即将准备入睡的男人虽然怪异，但是却没有敌意，甚至他说的为彼此都好的话也许是事实。
自己也不必一意孤行的徒增麻烦。
他礼貌的说：”感谢您的收留，那我就在客厅的沙发上叨扰一晚。我现在身无分文，不知道做些什么可以报答您一餐一宿的招待？”
男人闭着眼，嗓音却透着笑意：“明早你来给我送葬，就算还了。”
“这屋子以后就是你的——还有阿炭，她虽然爱乱跑，但比你聪明。实在不知道怎么活下去的时候，就问她。”
阿炭跳到书架上，伸了个懒腰，像是接受了新主人的命运。
雷洛走到门边，手扶着门框，最后回头望了一眼那位重新闭眼的男人。
他低声开口：
“晚安，先生……冒昧问一句，您如何称呼？”
老人的嘴角微扬，闭着眼说出两个字：
“记我为——余生。”
门轻轻合上。
窗外风沙静止，夜，悄无声息地继续生长。
雷洛脱下外套，盖在蜷缩在沙发上的自己，此刻才意识到这不是自己那件破了洞的外套，那件自己穿了很多年的破旧外套应该是刚刚跳车时丢在那辆车上了。
而眼下这件是Venna给他的，衣服上居然隐隐还有一种阳光下薰衣草的味道。
雷洛在这片淡淡的薰衣草香中沉沉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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