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齐鲁
齐鲁潍县,兵工厂的烟囱冒着滚滚浓烟,把半边天染成了灰蓝色。李宇轩提着行李箱站在厂门口,望着那个穿着粗布军装、正指挥工人搬运钢材的熟悉身影,嗓子眼忽然有些发堵。
少东家。他喊了一声,声音被机器的轰鸣吞去大半。
蒋锐元猛地回头,脸上的油污掩不住眼底的笑意。他把扳手往地上一扔,三两步跨过散乱的钢材,一把攥住李宇轩的胳膊,劲儿大得让人发疼:“景行,可算把你盼来了!”
他将李宇轩从头到脚打量一番,眉头扬起:“自打上海分别,整一年了吧?”
“整一年了,少东家。”李宇轩笑着点头,鼻尖微微发酸。在燕京这二年见多了虚情假意,此刻被蒋瑞元这身带着机油味的热络一扑,心里反倒踏实了。
“娘希匹,在燕京就不知道捎个信。”蒋锐元松开手,朝他肩头擂了一拳,“回回都得我先写,你才肯动笔,莫不是在外交部当上大官,瞧不起我这摆弄铁疙瘩的粗人了?”
实在是忙得脚不点地。李宇轩连忙解释,“外交部那摊子事您也清楚,整日周旋在洋人之间,还得看总长脸色。”他从行囊里摸出个扁盒,“给您带了德国止疼药,您总说肩膀疼,试试这个。”
蒋锐元眼睛一亮,顺手揣进衣兜:“还算有良心。”忽然凑近压低嗓音,“哎,去溪口看你家小子没?”
“上月回去瞧了趟。”李宇轩提起儿子,嘴角就压不住笑,“小家伙如今壮实得很,见了我竟会含含糊糊喊'爹',虽说不真切,听着心里暖烘烘的。”
“比你强多了。”蒋锐元朗声大笑,“记得你小时候瘦得像猴崽子,整天跟在我后头抢红薯,哪像这小子金贵。”
少东家,这哪能比?李宇轩无奈摇头,“如今有天天牛奶米糊养着,我娘又把他捧在心尖上,能不壮实么?”
想起临行前母亲的叮嘱,他不禁失笑:“我穿开裆裤时就割草喂猪,做的不好还骂。他倒好,走路都有人搀着,木枪比真枪还金贵,将来怕是要养成个娇少爷。”
“娇些怕什么?”蒋瑞元揽住他肩膀,“咱们拼死拼活打天下,不就为让娃娃们过好日子?”忽然换了上海腔调,“景行,侬夜饭切了伐?”
李宇轩被他这突兀的转腔逗笑:“还没。”
“走,吃饭去。”蒋锐元扯着他就往外走,让伙房留了潍县朝天锅,一定得尝尝这齐鲁特色。
兵工厂伙房里肉香四溢,大铁锅炖着五花肉和猪杂,薄饼甜面酱摆在案头。蒋锐元给李宇轩盛了满碗,自己抓起个烫手的肉火烧,边啃边说:“这厂子去年从德国人手里盘下来,原先只会修步枪,如今能造手榴弹了,下步想试制迫击炮。”
他指向墙上图纸:“你在德国学过军工,正好帮我瞧瞧。前几次试射总炸膛,愁死个人。”
李宇轩扒着饭,听他絮叨兵工厂的难处——缺钢材,缺技工,还得防着北洋军的眼线,忽然明白了蒋锐元的不易。在燕京时总觉得南方革命党风光,却不知是这些兵工厂在背后撑着。
吃完我帮您看图纸。他撂下碗,语气沉稳,“炸膛不是膛压算错就是钢材不行,总能寻着法子。”
蒋锐元眼睛倏地亮了:“找你来准没错!”
夜色浓重时,蒋锐元提着马灯引李宇轩穿过青石板巷。雨后积水映着灯笼光,深一脚浅一脚来到带天井的院落前。木门吱呀推开,灯光泼亮三间正房——东西厢房俱全,院中石榴树坠着红果,廊下晾着干辣椒。
少东家,这真是给我的住处?李宇轩怔在门槛外,行李箱险些脱手,“我在燕京住的宿舍,还没这院子的灶间大。”
什么话!蒋锐元佯怒瞪眼,“当年在溪口,你家灶台的红薯我少吃了?如今有了家底,还能让你睡漏雨屋子?”
他把铜钥匙拍进李宇轩掌心:“有我蒋锐元一口吃的,就饿不着你李景行。这院子离厂子近,来往便宜。家具都是新打的,缺什么言语声,别见外。”
李宇轩攥着温热的钥匙,喉头滚动。院落不算豪奢,却处处见心思——窗台月季是他偏爱的绛红色,厢房里堆着信里提过的兵书,连灶台都备齐了油盐酱醋。
好。他深吸口气,把翻涌的谢意压回心底。有些情分不必说出口,记着就好。
蒋锐元又嘱咐几句明日验看车间的事,提着马灯晃进夜色。李宇轩独立院中,见银河低垂,潍县的秋夜透着熨帖的暖意。
正房桌上压着张字条,是蒋锐元歪扭的笔迹:“有急事敲东墙,隔壁王老头是自家人。”
李宇轩折好字条收进内袋,忽然觉得浑身轻松。从今往后,他不再是燕京外交部那个如履薄冰的参赞,而是潍县兵工厂里,能与校长抵背而战的兄弟。
晚风拂过石榴树,叶片沙沙作响。李宇轩躺在铺了新絮的床上,想着待修的迫击炮图纸,想着溪口咿呀学语的稚子,想着蒋锐元啃火烧时腮帮鼓胀的模样,嘴角无声扬起。
或许,这才是他的归处——没有外交部的虚与委蛇,没有燕京的倾轧算计,只有淬火成钢的枪炮,和过命的交情。
这一夜,他睡得格外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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