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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9章 番外 谢序川


车夫将马车驶进破观,此处残垣断壁已荒废许久。

但到底有片瓦遮头,可抵挡一阵风雨。

谢序川抱着怀中小家伙走进观中,这才发现里面虽然破旧但并不算脏乱。

“大少爷,您坐这里。”

婆子手脚利落地上前,收拾出了一块干净地方,侧身将位置让了出来。

谢序川抱着怀中小娃娃坐下,稍作休息。

婆子站在门前,望着外头蓝天道:“这雨看着大,但应当下不长,天还晴着呢。”

谢序川没理会,低头看着怀里的小家伙。

“哎呦……”

婆子一声惊呼,谢序川抬头去看。

“什么东西呦,吓死老婆子我了。”

谢序川闻言有些好奇,站起身向外走去。

原是外头断壁上被人用朱漆写了几个大字,如今大雨倾盆,这朱红色染料化开,流淌满墙。

谢序川扫过一眼,想要回身,可刚动却又再一次回头去看。

那上头也不知是谁人所题,斑驳字迹力透石背,说不上铁画银钩如何飘逸俊美,但字迹洒脱之意扑面,令他一时有些怔忪。

“诸行无常,诸法无我,强求者苦,随缘者安……”

他喃喃一声,念了出来。

婆子道:“哎哟这是谁人写的,吓死个人。”

她嫌晦气似的挥挥手,仿佛想要驱散那一片刺目的红。

谢序川却是盯着晕染开来的几个字,眸中触动。

强求者苦……

他突然想到了今日看见的江纨素。

自从江纨素执意离开,甚至说出她腹中孩儿是紫棠协助落下后,他便隐隐知道会有今日。

他是亲眼看着郁林和江纨素从暗生情愫到私定终身的人。

在他眼中,二人情感赤诚,甚至不惜冲破世俗桎梏相思相守。曾几何时,他是羡慕这份奋不顾身的情感的。

午夜梦回,他总是会怨怼沅珠对他的情不够深重,说放便放,令他一人饱受相思之苦。

可今儿再见江纨素,他才发现原来自己对对方下场,早有预料。

强求者……苦,随缘者……

安。

谢序川盯着眼前斑驳字迹,怔愣许久。

直到怀中娃娃呜呜哭了起来,他才低头查看。

原是雨水打湿了小家伙的脸。

他抬起头,想要去看是否棚上有漏,可抬头才发现棚顶完好无缺。

他伸手抹了一把脸,这才发觉不知不觉中,他竟已泪流满面。

强求者……苦。

多年来一人咽下的苦果,如今在腹中发酵,苦涩炸开蔓延胸膛。

多年前一桩乌龙,本该让一切随缘而生,可他却非要强求,怂恿崔郁林上船出海,郁林不愿,他便越俎代庖强将人押送……

强求江纨素嫁与自己,自以为是肩负重任,到头来他失去沅珠,崔郁林却死而复生……

他强求沅珠接受不该她接受的遗腹子,甚至为了所谓的兄弟情谊放弃沅珠,结果令他痛苦终身的“牺牲”,到头来竟然是一场荒诞的笑料……

原来他所经历的一切,皆是因为强求二字。

谢序川看着那刺目的大字,抱着孩子忽然弯下腰。

仿佛只有如此,他才能呼吸。

“大少爷,大少爷你怎么了?”

婆子见他的动作吓了一跳。

尤其再见谢序川一脸泪痕时候,更是心头猛地一缩。

她踌躇着不敢上前,随后前后甩着手道:“什么晦气东西,也敢沾我家少爷的身。”

看着四周阴恻恻的破观,婆子心头惊骇不已。

谢序川却如没看到一般,口中喃喃:“诸行无常,诸法无我……

“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

“强求者……不得。”

谢序川直起身,仰头看着晴天大雨哈哈大笑。

“大少爷……大少爷?”

婆子被他吓得声音尖锐,如鸡嗓一般,“大少爷啊……您可别吓老奴啊……什么妖魔鬼怪,速速退下……”

那婆子双手合十,口里不停念叨着南无阿弥陀佛……

怀里的小娃娃也不舒服,呜呜哭了起来。

谢序川却是不觉,仍笑着道:“强留者,必失。”

许久之后,大雨停下,谢序川却仍呆呆站在原地,盯着断壁沉默不语。

谢家的婆子离他老远,身上不停打着颤。

“大少爷……雨停了,可要赶路?”

车夫从车上下来,看着神色怪异的谢序川,和一脸惨白的婆子心下不解。

许久,谢序川才缓缓点头,走向马车。

谢山被花南枝送到庙里后,先前半年还时不时往家中去信,字里行间虽没什么实质内容,却大约能感受到他的痛苦,以及想要重回谢家的意愿。

花南枝没有理会,后头谢山传信少了,在后面一年,谢家人才突然惊觉他已经许久没有音信了。

谢泊玉不放心,上山探望,这才发现谢山早已落发出家,成了真正的方外之人。

这几年谢序川都忙着打理谢家生意,自然没什么时间来探望谢山。

如今借了怀中小家伙的机会,倒是抽出一时片刻,前来探望。

再见谢山时,谢序川甚至没敢认。

谢山变化不小,往日眉心深如沟壑,眉宇之间戾气横生,看着便知此人心头苦闷,郁郁难平。

而如今的谢山眉间沟壑尽开,眸中平和,只是人消瘦得有些厉害。

二人相见,疏离中带了几分沉默。

良久,谢山指着身后的厢房,“进去歇歇。”

谢序川抱着四处张望的小娃娃,走进了厢房。

“这……”

看着只有四面墙,一只破蒲团和半张木板的房间,谢序川有些愣怔。

他低下头,又见谢山赤脚行走,连双草鞋都没有。

“寺中环境这般艰苦?待我下山让人送些东西来。”

谢序川不忍,谢山却是摆手,“以苦克欲,修心修身。”

“坐。”

谢山随手拿起地上蒲团递给谢序川,而他自己则坐在冰冷的地上。

谢序川看着,张口许久,却什么都说不出。

他不言语,谢山也没有开口,只微闭着眼仿佛打坐休息一样。

好一会儿,谢序川才将怀中的小娃娃抱起来给谢山看了一眼。

“我弟弟。”

谢山睁开眼,看了眼虎头虎脑的小娃娃道:“是个有福气的。”

说完,便又沉默下来。

若是平日,谢序川或许会觉得尴尬,可今儿他心不静,便也就这般坐着。

好一会儿,他开口道:“祖父,我前来时途径一处破观,看见墙上题有诸行无常、诸法无我几个大字……”

谢山闻言,抬眼看向谢序川,“一切行无常,一切法无我,涅槃寂灭。”

说完,谢山起身走出厢房。

不多会儿,他捧着几卷佛经递给谢序川。

“若有所困,自己寻找答案。”

谢序川一愣,随后接过。

谢山看了他二人一眼后,便说要去山上耕地,留下谢序川和豆大的小娃娃在厢房里。

不过他让谢序川别急着走,待中午吃过斋饭后再回去。

谢序川点头,脱下身上锦袍,铺在床板上给小家伙爬着玩。

他自己则靠在床边翻起佛经。

这佛经应当是香客誊抄送入庙中,上头字迹并不相同。

谢序川随手翻看。

“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若离于爱者,无忧亦无怖……”①

他抬起头,突然呢喃出声:“生有八苦,生、老、病、死、行、爱别离、求不得、怨憎会。如何无我无相,无欲无求……”①

谢序川怔愣住,忙翻开后页。

“爱别离,怨憎会,撒手西归,全无是类。不过是满眼空花,一片虚幻。”①

满眼空花……

他的指尖僵住,眼中浮现丝丝困惑。

这些年他一直遗憾于因一场荒诞怯懦而失去沅珠,他曾强求过,却未得圆满。

可如今,什么又是圆满?

与沅珠成婚可是圆满?

可崔郁林“起死回生”后,江纨素重回爱人身边,也未得圆满。可见成婚与否,相守与否,未必就是圆满。

所谓圆满,或许也不过是满眼空花,一片虚幻。

谢序川垂眸,心头苦涩,突然散了三分。

他的指尖垂落在地,地砖冰冷,心却一片澄净。

谢序川回神,继续翻下去。

伽叶问佛祖,有业必有相,相乱人心,如何?佛祖答曰,命由己造,相由心生,世间万物皆是化相,心不动,万物皆不动,心不变,万物皆不变。①

谢序川目光盯在上头良久,淡淡浅笑。

心不动,万物不动,心不变,万物不变。

人心、命运皆无定数,放下执念才可脱离痛苦。

万法随缘,不执则通。

一旦不再强求所谓圆满,所谓恩爱,那缘起缘灭又有何区别?

谢序川脑中浮现出他从徽州回来去见沅珠的那日。

这些年,他一直不敢细细去想那天的一切,如今却是终于能在回忆中,描摹那日的沅珠了。

沅珠一直喜欢鲜亮颜色,那日也不例外。她穿着件桃红色的褂裙,笑容羞赧地站在沈家檐廊下。

得知他去徽州,沅珠为他绣了一箱子东西。

亲手所做。

思及此,谢序川眉眼带笑。

沅珠送过他许多东西,可最后都被谢歧一把火烧光了。

谢歧……

想起那日面目狰狞的人,谢序川突然不觉可恨,反而有些好笑。

这般想着,他也就真的笑了出来。

他摇摇头,转身看着睡得呼噜噜的小娃娃。

谢序川摸了摸他的肚皮,莞尔一笑。

晌午时候,谢山回来带谢序川去庙中吃斋饭。

寺中饮食简单,只是寻常青菜豆腐,便是调味也只放了少许盐巴。

可谢序川却觉得今日的饭菜格外开胃,让他颇有胃口地吃了三大碗。

谢山看着道:“看来你所困惑之事,找到了答案。”

谢序川点头,随后又摇摇头。

放下碗筷,他道:“祖父,那些佛经可能送我?”

“自然。”

谢山道:“你尽管拿去。”

二人一起用过饭后,谢山要去做农活。他拿了锄头准备送谢序川下山,谢序川却想再多逛逛。

难得今日兴致颇高,他想多留一段时间。

谢山点头,未再多言。

谢序川抱着小娃娃,在寺中闲逛了起来。

这几年他心境不阔,看什么都万分逼仄,今日倒是莫名有了心情。

“大少爷……”

谢家的婆子见谢序川抱着孩子走出来,连忙上前。

只是在还有三五步的位置时,突然停下了脚步。

谢序川见了人,温声道:“你来得正好。”

他抱了一日孩子,如今也该放下了。

“小东西不老实,你来抱一会儿。”

婆子闻言一愣,随后将插进袖口的手伸了出来,接过谢家二少爷。

谢序川身上放松,仿佛卸下个硕大的担子一般。

他走在前,身后婆子鬼鬼祟祟从袖中掏出一把香灰,从后头丢在谢序川身上。

风起,带起一阵尘烟,谢序川回头:“什么东西?”

婆子摇头,“没……没什么。”

“风大,我们回吧,莫让他受风。”

指指婆子怀中的小娃娃,谢序川率先上了车。

看着恢复正常的人,那婆子心下放宽不少。

马车上,婆子一路抱着二少爷,而谢序川却在翻看从谢山那里拿的佛经。

他看得不算仔细,只是随手翻翻,可即便如此也有收获。

谢序川看着佛经上说,一切恩爱会,皆由因缘合。合会有别离,无常难得久时,还曾出神片刻。②

“大少爷,到家了。”

谢序川点头,下车时婆子却突然道:“大少爷,您的衣裳。”

她这才发现,谢序川竟将外袍落在了庙中。

“老奴失职……”

她一路上光想着谢序川被鬼魅妖魔缠上,该如何给他去晦的事,竟是没有注意到对方将身上外衣褪了去,还忘记穿回来了。

谢序川也低头看看,发觉自己将锦袍落在了谢山房中。

他沉吟片刻,笑道:“世间万物皆是化相,心不变,万物不变。

“锦袍与粗布僧衣,有何区别?

“既落在寺中,便说明合该如此。”

婆子闻言,喉间滚动,面上渐渐氤出一丝冷汗。

谢序川却是不察,大步朝家中走去,甚至没有再看一眼婆子怀中的小娃娃。

行至茜香院的时候,他脚步停顿,站在院外许久。

这一处院子曾承载许多。

往昔爱人、他的执念,甚至是和江纨素的一段婚姻。

以往他对此地讳莫如深,如今再瞧,也不过就是一座院子。

谢序川看了许久,眉眼舒展。

“所以清风、明月,皆可入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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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出自《妙色王求法偈》

②出自《佛说鹿母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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