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5章 八千
孙光山说话时手指摩挲着烟卷,火苗在指间晃了晃才点上,烟雾缭绕中他眯起眼,目光在参身上停留片刻,随即垂下眼皮。
他没接话,只把烟灰轻轻磕在桌角的瓷碟里,发出细微的“嗒”声,余光盯着夏冬青的手势。
夏冬青坐着没动,背脊贴着木椅,右手搭在膝上,指尖无意识地蜷了蜷,像是估量着分量。
屋里静,窗外风扫过院墙,沙沙地刮着枯叶,门缝漏进一缕冷风,吹得桌上的报纸边角微微颤动。
他琢磨了片刻,抬手竖起一根手指,手腕微转,食指在空中轻晃了两下:
“老爷子,咱不玩虚的,这个数,您看行不行?”
“一千?”孙光山声音没抬,但眉头跳了一下,手指停在烟屁股上。
“哈?”夏冬青嘴角扬开,肩膀跟着抖了抖,“一千?买个参须都不够塞牙缝,我说的是八千!八千整!”
他语气爽利,可左手却不动声色地按了下桌面,掌心压住微微翘起的纸角。
……
“你再说一遍?”孙光山低声道,烟尾夹在指间,烧到了滤嘴也没察觉。
“八千。”夏冬青眯着眼笑,眼角挤出细纹,右手搭在椅背上,身子前倾半寸,“怎么样,这个价不带水分吧?”
“水不水分?纯属放屁!”
孙光山猛地掐灭烟头,火星在瓷碟里嘶了一声熄了,眼角抽动,喉结上下滚了滚。
屋内光线暗了一瞬,云层遮住了窗外的日头,桌上的参须影子缩成一团。
他心里翻腾,面上却不露,只重重呼出一口浊气,袖口摩擦着桌面,发出轻微的沙响。
想到这儿,他直接摆手,手掌斩在空气里:
“不成,太高了,根本不可能。”
“那您觉得给多少合适?”夏冬青问,语速平,眼神却钉在对方脸上。
孙光山盯着桌上那支大参,嘴唇抿成一条线,指甲在桌沿划了道短痕,憋了好一会儿,咬牙报数:
“顶天了——四千五!”
“四千五?!”
李小娟正靠在门框边,一听这话,呼吸一滞,手里的布包差点滑落。
她赶紧夹紧胳膊,喉头滚动,眼睛瞪得发酸,死死盯着那支参。
就这么一小截土疙瘩,沾着泥,须子干脆,竟值四千五百块?
她的手心瞬间湿了,悄悄往衣襟上蹭了蹭,又攥紧了拳头。
“这一根都卖这么多,那剩下的加起来得多少钱啊……”
她喉咙发干,声音压得极低,几乎被风吹窗的吱呀声盖过。
夏冬青倒是稳得住,坐姿未变,膝盖并拢,双手交叠放在腿上。
他在乎的只有价钱。
说实话,他自己也不太清楚这根参眼下到底啥行情。
一般进山的人,对具体售价都模模糊糊。
现在可不是七十年代初,那时候物价平。
如今政策松动,外贸活跃,什么东西都在涨。
今天一个价,明天就可能翻番。
至于他以前倒腾人参的经验,那是九五年后的事了,现在压根用不上。
之所以张口要八千,就是故意往上翻倍。
做生意嘛,本来就得先抬高价,再慢慢磨。
你不嫌贵?那说明你急着卖!
结果呢?对面刚出四千五,立马就被他多套出五百利润。
更关键的是,对方肯开这个价,就证明这玩意起码值五千朝上!
“不行。”夏冬青脸色不变,嘴角笑意退去,果断摇头,
“四千五太少。老爷子,这样,我退一步,七千五,您看成不?”
孙光山这次摇头了,手指在桌面上点了两下,指腹留下浅印,
“我再加两百,四千七,这已经是顶了,真不能更高了。”
其实心里他也明白,这根参确实值五千以上。
可他是掏钱的,自然想压一点是一点。
话要是说得太满,后面就没得谈了。
“不行不行!”夏冬青连忙摆手,右手在空中轻晃两下,身子微微后仰,靠进沙发里。
他脚尖点着地,视线扫过茶几上的三根人参,“我出门前我爸特意交代过,少于七千绝不放手,您才给四千七……”
窗外树影晃动,阳光斜切进屋,在木桌上投出一道道明暗交错的条纹。
意思很清楚:差得太远!
孙光山坐在对面,膝盖微曲,手指搭在茶杯沿口,指尖发黄。
他没立刻接话,只将杯盖轻轻掀开一条缝,热气飘散。他当然听得出这是砍价的话术,几十年市场打滚,这点门道他闭眼都能摸清。
但他也看出来了,眼前这小伙子眼神不飘,语气不急,坐姿松而不垮,显然是有底气的主儿。
价格谈不到点子上,人家真的转身就走。
他眼角一跳,余光缓缓扫了眼茶几上并排躺着的那两根小参,须根朝上,芦头清晰。忽然,他换了口气,左手拇指搓了搓中指关节,随即抬手一指蹭芦那根:
“这根,我给四百!”
声音比先前利落几分。
接着又点向三节芦那根,指尖虚虚落下:
“这根给八百!这两根加上大的,总共六千,如何?”
屋里一时静下来。墙角老式挂钟滴答响了一声。
不得不说,这招挺聪明。单独谈不好压价,干脆打包凑整数。
两根小的合起来一千二,大的按四千八算,比刚才他自己开的价还多了百来块。换个人,绕着绕着可能就点头了。
可夏冬青是谁?
论认参,他不如孙光山。要论谈生意、掐准对方心理,十个孙老头加起来也不够他拎鞋的。
他没立刻回话,而是抬起左臂,袖口滑落半寸,露出腕表边沿。
他看也没看时间,只是用拇指轻轻抚过表壳一圈,然后嘴角微扬,开口时语调依旧平缓:
“老爷子,既然您喜欢凑整,那我也让一步。”
他身体前倾,手掌摊开,掌心朝上,做了个递物的姿势:
“这三根一起,您拿走,八千整,我反手给您抹掉两百,当七千八收,咋样?”
孙光山端着杯子的手顿了一下,茶水晃出小小一圈涟漪。他抬眼看去,眉头皱成一个短暂的结。
随即反应过来。
照夏冬青的算法,大参七千,两根小的加一起一千二,总价八千二。人家只收八千,确实是让利了二百。
他喉头滚动了一下,把没说出的话咽了回去,无奈地叹了口气,脸上挤出笑纹,却带点苦味:
“小伙子,你这玩法,我是真接不住。”
放下茶杯,他慢慢摩挲着杯壁,指腹碾过一圈旧釉裂痕:
“八千?别说在我这儿,就算你去省城转一圈,也没人敢接这价……”
夏冬青没反驳,只是笑呵呵地端起茶杯,吹了口气,啜了一口,咂咂嘴:
“好茶啊!真香!”
屋外风吹动窗纱,轻微扑簌声混进谈话间隙。孙光山没动,盯着对方的脸,像是在分辨那笑意里的深浅。
几口茶喝完,夏冬青把杯子轻轻搁回茶几,底部碰触玻璃面发出清脆一响。他顺手把那两根小参用指尖轻轻拨到一边,动作不重,却带着分明界限。
“老爷子,那两根在哪都能卖这个价,上下浮动也就几十块。”
“可这根大的,就不一样了吧?”
他看着孙光山,下巴微收,目光不动,语气平稳:
“好坏成色咱们心里都有数,都是懂行的,不用多讲。”
“这玩意儿可是实打实的救命玩意,真要算起来,金子都不换。”
“我要不是眼下揭不开锅,能轮得到你?人谁没个头疼脑热老来病苦的时候,对吧?”
“话是这么说,可我给的价也不算寒酸了吧?”
“三根参苗六千块,你随便找个地方问问,这几年我啥时候开过这个价?”
赵军笑了笑,不紧不慢地坐正了身子:
“老爷子,您拿这么好的货去店里,他们不得给您披红挂彩,敲锣打鼓请您上台发言啊?”
孙光山一听这话,脸上的表情有点懵。他张了张嘴,迟疑了一会儿,最后还是叹了口气。
“你这小子……”
他站起身,拍了拍裤腿上的灰,顺手把搪瓷缸往桌角推了半寸。
摆摆手:“我去前头瞅一眼,那几个徒弟毛手毛脚的,事儿办不明白,我得过去盯着点,马上回来。”
“哎。”
“您忙您的,我不急。”
夏冬青坐在木凳边上,双手交叠放在膝盖上,指节微微发白。他目光落在地砖裂缝里的一粒烟灰上,语气放得平缓,像在搭腔,又像自言自语——这是要去打电话请示上面的人了。
孙光山点点头,布鞋在门槛上顿了顿,临走前特意转头对李小娟说:
“你是这孩子的妈,既然来了,就得替他把把关。”
窗外风吹槐树,枝影晃在墙上,一下一下扫过她的脸。
“四千八不是小数目,咱们这种人家,省吃俭用得好些年才能攒出来这么多钱,你说是不是?”
他说这话时手按在门框上,指甲缝里还嵌着泥。想着农村妇女多半没见过大钱,多少会迟疑一下。
可他不知道,眼前这位可是小河村头一号人物——李小娟。
她正低头捻着衣角线头,听到后只抬起眼,嘴角一扬,既不带笑也没动气。
“这点钢镚儿,还得省几年啊?”
声音不高,却像钉子敲进地板,稳准狠。
孙光山张了张嘴,喉结上下滑了一下,没出声。
完了,这娘俩一张嘴就不是善茬。
胸口一阵发堵,他猛地侧身一把拉开门,门轴吱呀响了一声,风卷着沙扑进来。他连个背影都没留下,直接走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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