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边境村长
老人蜷缩着肩膀，拘谨地坐在小小的椅子上。
路兹是恩卡尔村的村长，今年六十八岁。
他十几岁时加入开拓团，是参与村子周边土地开垦的初期成员中最后一位幸存者。
听说长期闲置的领主宅邸迎来新主人，不过是几天前的事。
通常情况下，贵族巡视领地多在春末雨季结束、连日晴空之时。
如今才刚迎来冬意渐消的初春时节。
将此事理解为要求在此之前整修宅邸，倒也合乎情理。
虽说是领主宅邸，但恩卡尔村在这片地区充其量算个较大的村落，既无特产又平平无奇。
莫说领主，就连统辖周边地区的代官都鲜少来视察。
顶多春秋两季会有征税官来核对账目与农田状况，也几乎从不在村中留宿。
这座徒有其表的领主宅邸虽是村里最大的建筑，却只维持着最低限度的体面，常年门窗紧闭无人使用。
本打算等春播结束后委托村妇们打扫，却在前天日暮时分听闻新领主已入驻的消息。
据说对方清晨抵达后，随从们即刻完成清扫，那位新任领主当晚便住进了宅邸。
听闻此事时他吓得面无血色，但日落时分毫无预告地造访领主宅邸，简直是无礼到被当场处决也无话可说的行径。
长期参与开拓的路兹深谙贵族的可怕与蛮横。
贵族通常上午处理公务，午后悠闲度日。
若在日头高照时贸然拜访打断公务，后果不堪设想。
午后先派年轻人请求谒见方为上策。
他已做好觉悟：作为村长，若能用自己这颗布满皱纹的脑袋换取村民宽恕，便是万幸。
昨夜他向步入壮年、已然成为村里主心骨的长子托付后事，又与结发妻子相拥泣别。
而此刻，下定决心的路兹家中，新任领主梅尔菲娜正坐在餐桌对面。
“突然造访真是抱歉。我们这边实在人手不足，还请见谅形式不周之处。”
“不、不敢当，您、您言重了。”
对方虽身着简约连衣裙，但那泛着光泽的布料一眼便知是丝绸所制。
纤尘不染的指尖、未经日晒的雪白肌肤，配上流金般的长发与通透的碧绿眼眸———在这满是泥腿子的村庄里，这份超脱现实的美貌，怎么看都是娇生惯养的贵族千金。
“那个，小姐您......”
“是夫人！”
身后身着骑士服的高大男子低声纠正，路兹顿时浑身颤抖。
当年路兹正值壮年时，曾因负责监视开拓团的男爵家随从以“大不敬”为由，当场处决了他数名同伴。
无非是抱怨开垦进度不如预期，或是在麦收尚无保障时抗议征税之类的理由。
对路兹他们而言，开拓是为了生存。
当其他开拓团员正因为作物歉收而忍饥挨饿时，那些穿着丝绸衣服、不知劳作为何物的肥硕青年，却指责他们开垦的田地不足，还要从骨瘦如柴的村民手中征收四成赋税———这叫人如何能默默接受？
那已是四十年前的往事了。
包括路兹在内，亲历者仅存寥寥数人。
正因如此，他才像念经般反复告诫村民贵族的可怕。
绝对不可违逆。
要像等待暴风雨过境般，低头忍受一切责难。
“是这样的，西边的土地不是还没开垦完吗？我想把那片地改成农田，需要征用附近农奴的整个村落。不过农奴也算是村子的财产吧？所以特地来和你们商量，免得给你们造成困扰。”
“是，您请尽管按夫人的意思安排。”
“听说农忙时会抽调农奴去帮忙，这样没问题吗？”
“村子周边的农田光靠村民就够打理了，而且还有佃农在。”
———农奴不仅要开垦新田，还要负责维护现有农田。
若被贵族大小姐使唤得精疲力竭确实麻烦。
但眼下只要村民互相帮衬，光是照料这片丰收的麦田还不成问题。
况且若不新增耕地，自然也不必多缴那部分税赋。
说到底，面对身后站着佩剑骑士的贵族，反抗的念头压根就没在路兹脑海里出现过。
“那我就借用开拓村的农奴啦。对了，去年收割的麦秆是怎么处理的？”
“麦......麦秆吗？”
“对，就是收割麦穗后剩下的部分。”
“软秆用来喂牲口，或是割下来当畜棚垫草，有些修补房屋用，妇女们也会编些筐篮......”
“垫草需要更换吧？旧垫草怎么处理？”
“有时会翻耕到田里，忙不过来就和多余麦秆一起堆在山脚。”
“那些可以给我吗？会不会是谁家的东西？”
“不不，那都是当垃圾扔掉的......”
陈年垫草混着牲畜粪尿，雨天腐烂后更是恶臭难当。
村民嫌臭扔到村外，这种事再平常不过。
“那我派人来回收，待会请告诉我具体位置。另外村里的垃圾......像是碎骨渣、厨余之类怎么处理？”
“厨余基本都喂牲口了。动物骨头就扔在麦秆堆旁边。”
“那些我也能拿走吗？”
“当然可以。村里的一切本就都是夫人的财产......”
对着年纪能当孙女的少女阿谀奉承，路兹并不觉得羞耻。
只要能换来村民太平日子，这点代价又算得了什么。
“谢谢。有事再来请教您。”
少女似乎办完了事，轻盈起身。
侍女将宽檐帽戴在她头上，利落地调整着角度。
领主宅邸打扫不周的事未被追究，甚至压根没被提及。
“对了村长，您怎么称呼？”
“小......小人名叫路兹。”
“那路兹先生，请叫我梅尔菲娜吧。我不太喜欢被叫夫人。”
留下这句话，新领主在面色阴沉的护卫骑士开门护送下离去。
待马车驶远的声响消失，房门突然被猛地撞开。
“老爹！”
“当家的！太好了......你还活着！”
儿子与结发妻子同时扑来，都是副快要哭出来的表情。
不，妻子已经掉了泪。
这般模样倒让父子俩显得格外相像。
“啧，还以为终于能接班当村长了，看来老爹你还退不了休啊。”
儿子打着哈哈的眼角，分明也闪着泪光。
看来风暴（指公爵）并未夺走任何东西便离去了，但她确实说了“下次再来”。
既不是称呼“夫人”也不是“领主大人”，还要求他用名字相称。
“......这怎么可能叫得出口啊”
这把年纪还要应付贵族简直是要折寿的玩笑。
只要还顶着村长的头衔，对方提出会面要求时根本不可能拒绝。
想到这里，路兹深切地觉得———趁现在把担子交给儿子退休，或许也不算是个坏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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