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宝钗心事
梨香院的窗棂上，糊着一层细纱，将午后的阳光滤得柔和。
宝钗坐在临窗的绣架前，手里捏着一根银针，丝线在素白的绸缎上游走，却许久未曾落下一针。
案几上，摆着宝玉派人送来的闻香榭点心——
一盒焦糖布丁，几样西式糕点，还有一小罐奶茶。
盖子没盖严，甜腻的香气丝丝缕缕漫出来，勾得人心里发慌。
“姑娘，这布丁看着倒精致，您尝尝？”莺儿在一旁伺候着，见她走神，轻声提醒。
宝钗摇摇头，目光落在那罐奶茶上，眼底掠过一丝复杂。
闻香榭开业的消息，一早就传遍了荣国府。
听下人们说，那铺子的主人是林珩玉，卖的都是些新奇吃食，其他菜色味道也是一绝，开业便引得万人空巷。
连宝玉都巴巴地跑了两趟，回来时赞不绝口，说那布丁如何滑嫩，奶茶如何醇厚，还特意给黛玉送了一份。
“林妹妹……很喜欢吧？”她轻声问，声音轻得像叹息。
莺儿没听出她话里的怅然，笑道：
“听宝二爷说，林姑娘吃着欢喜呢。宝二爷还说，那布丁滑溜溜的，最合林姑娘的口味。”
宝钗指尖的银针微微一颤，针尖刺破了绸缎，留下一个细小的孔洞。
她连忙收针，将绸缎抚平，可那孔洞却像长在了心上，硌得慌。
落选的消息传来已有几日，起初的失落渐渐沉淀，化作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愁绪。
这几日母亲经常母亲拉着她的手，絮絮叨叨说起宝玉的好，话里话外总绕不开那“金玉良缘”四个字。
如今府里上下谁不晓得这层意思？连下人们看她的眼神，都带着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探究。
她怎会不懂母亲的心思？不过是想在这深宅里为她寻个安稳归宿。
可她瞧着宝玉整日里与姊妹们混在一处，痴痴呆呆，说些不着边际的疯话，实在生不出半分敬重。
若说稳重可靠，他连林家哥哥的一半都及不上——
且不说那位林家哥哥入府后，事事为黛玉筹谋，将个娇弱的妹妹养得气色红润，连王熙凤都打趣他“哪是养妹妹，分明是疼女儿般精细”。
想到此处，宝钗轻轻叹了口气……
从前黛玉初入府时，也是怯生生的，事事谨慎，如今有了哥哥撑腰，倒活出了几分舒展的模样。
可自己呢？落选的名分压在身上，往后的路该往哪里走？
是顺着母亲的心意，困在这“金玉”的枷锁里，还是……她望着窗外飘落的秋叶，眼底掠过一丝茫然，指尖的丝线，终究还是没能解开。
窗外的风卷着几片枯叶掠过窗棂，像极了此刻宝钗纷乱的心绪。
她将绣绷搁在案上，起身走到镜前。镜中的自己，鬓发齐整，容色端方，依旧是那个人人称赞的“宝姐姐”。
可只有她自己知道，那端庄的笑容底下，藏着多少难以言说的疲惫。
先前送宫花的事，她虽没亲见，却也从周瑞家的口中听了个大概。
林珩玉竟能让陛下单独赏赐宫花与珠宝，那般荣宠，是她在选秀时都未曾见过的。
而黛玉那句“别人不挑剩下的也不会给我”。
看似娇嗔，实则是有恃无恐——
想来她有身居高位的侯爷父亲，事事以她为先一个哥哥撑腰，自然不必看任何人的脸色。
而薛家如今自己父亲早逝，哥哥薛蟠不成器，家里的重担全压在母亲肩上。
她若想让薛家在京城站稳脚跟，若想让母亲安享晚年，似乎只有嫁入贾府这一条路可走。
纵然心里对那“金玉良缘”之说存着几分抵触，却也由不得她任性。
“姑娘，薛姨妈让您过去一趟，说是王夫人派人来了。”一个小丫鬟进来禀报。
宝钗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波澜，起身理了理衣襟。“知道了。”
走到外间，果然见母亲正和王夫人的陪房说话，脸上堆着笑，语气热络。
见她进来，薛姨妈连忙招手：“宝钗快来，见过周妈妈。”
宝钗依礼行了一礼，周妈妈连忙笑着扶起：“姑娘快别多礼，老奴当不起。”
薛姨妈拉着周妈妈的手，笑道：“周妈妈今日来，可是有什么好消息？”
周妈妈笑得眼睛眯成一条缝：
“可不是嘛。太太说，再过不久是老太太的寿辰，府里要热闹热闹，请姑娘过去帮忙理理账目，姑娘是个精细人，太太最是信得过的。”
这话说得熨帖，既抬了宝钗，又点明了王夫人的看重。
薛姨妈喜得眉开眼笑：“这是自然，我家宝钗最是能干，定不会让太太失望。”
宝钗心中却没什么波澜。她知道，这不过是王夫人的示好，是为了那桩尚未说破的婚事铺路。
她轻声应道：“能为老太太和太太分忧，是我的本分。”
周妈妈又说了几句吉祥话，便起身告辞了。
送走周妈妈，薛姨妈拉着宝钗的手，笑得合不拢嘴：
“你看，我说什么来着？王夫人心里是有你的。好好表现，往后……”
“妈妈。”宝钗打断她，语气带着几分疲惫，“女儿知道该怎么做。”
薛姨妈见她神色倦怠，便不再多说，只道：“累了就歇歇，后天还有得忙呢。”
宝钗点点头，转身回了内室。
重新坐在绣架前，看着绸缎上那未完成的牡丹，忽然觉得索然无味。
拿起剪刀，将那根错了的丝线轻轻剪断。
或许，人生也如这刺绣，错了一步，便要费尽心机去弥补。
可有些事，即便弥补了，也终究回不到最初的模样。
她想起沁芳院的热闹，想起黛玉收到布丁时的欢喜，想起林珩玉为妹妹撑起一片天的模样，心中竟生出几分羡慕。
若自己也能这般随心所欲，不必为家族生计奔波，不必为世俗眼光所困，该多好。
可羡慕归羡慕，路终究还是要自己走下去。
宝钗拿起银针，深吸一口气，重新开始刺绣。这一次，针脚细密，再无偏差。
只是那双往日里总是带着温和笑意的眸子，此刻却蒙着一层淡淡的薄雾，看不真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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