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退学申请

大妹自从开始骑自行车上学后，原本走路要花半个钟头的路程现在缩短到十分钟不到。每天清晨她哼着邓丽君的小调冲出家门，书包带子在后背一颠一颠的。这天到校门口时，她捏住车闸的指尖都泛着红，跳下车时马尾辫还晃悠着没停稳，人已经像小鹿似的蹦跳着窜进教学楼。

王科宝慢悠悠把二八杠自行车推进车棚。铁链子锁扣进车轮时发出清脆的咔嗒声，惊醒了趴在棚顶打盹的野猫。他抬头看着三楼教室窗口，玻璃上结着薄薄的白霜，这会儿离早自习还有二十分钟，楼道里静得能听见自己棉鞋踩在水泥台阶上的闷响。

果然，推开门时教室里只坐着两个人。靠窗的何欣欣永远像只绷紧的弓，此刻她裹着藏青色棉袄，鼻尖几乎要蹭到摊开的英语课本上。后排住校的张小花正往搪瓷杯里倒热水，蒸汽模糊了她额前的刘海。王科宝经过时带起一阵风，何欣猛地抬头，镜片后的眼神像在考场抓作弊似的犀利。

"早啊。"王科宝把书包甩到课桌上，帆布包带蹭掉了半截粉笔灰。他从包里翻出语文书时，封皮上"高二（3）班"的蓝色印章已经褪成了青灰色。书页间夹着张皱巴巴的演算纸，上面是他爸用圆珠笔写的"少壮不努力"几个字，墨迹透过纸张在下一页拓出淡淡的影子。

走廊里突然炸开丁宇标志性的大嗓门："冻死老子了！"这家伙裹着件军绿色棉大衣冲进来，衣襟上还沾着不知哪蹭的机油。他像剥粽子叶似的扯开扣子，露出里面起球的枣红色毛衣："科宝你属猫的啊来这么早！我跟你说，昨晚上我家那破收音机吱哇乱叫，害得我半宿没睡......"

话音未落，门口的光线忽然暗了暗。顾晓然和李明他们前后脚进来，丁宇的唠叨戛然而止。他用手肘狠戳王科宝肋骨："快看快看！"王科宝抬眼时，正看见顾晓然把浅灰色围巾搭在椅背上，发梢沾着的雪粒在阳光下闪着细碎的光。李明站在两排座位外，脖子上的红围巾像团烧着的火，衬得耳朵更红了。

"你们......认识？"丁宇伸长脖子，活像池塘里探头的乌龟。顾晓然从书包里掏出包着报纸的饭盒，头也不抬地说："停车棚碰见的。"她说话时呵出的白气在玻璃窗上凝成小片水雾，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饭盒边沿的铁皮扣。

丁宇突然拍着桌子哀嚎："就我没自行车！科宝你必须教我！礼拜天去古小操场，就这么说定了！"他嚷嚷得太大声，前排何欣欣"啪"地合上课本，金属眼镜腿在阳光下闪出寒光。这时早自习铃声恰好响起，丁宇的抗议被生生掐断在喉咙里。

王科宝摸出钢笔时，笔帽上还带着体温。数学练习册翻到昨晚折角的那页，油印的几何图有些洇墨。他忽然发现那些原本纠缠的辅助线变得异常清晰，就像有人用橡皮擦去了迷雾。笔尖划过草稿纸的沙沙声里，他听见自己心跳渐渐和翻书声同频。

黄老师猫着腰从后门探进半个身子时，粉笔灰正从黑板槽簌簌往下掉。他的老式中山装领口沾着片白菜叶，估计是食堂早饭沾上的。目光在教室里扫了半圈，最后钉在王科宝佝偻的后背上——那孩子握笔的指节发白，演算纸已经写满三大张。

办公楼走廊里飘着油墨味，陈主任的牛皮鞋跟敲击水磨石地面的声响由远及近。黄老师往教案本上画最后一个句号时，听见门外刻意压低的对话声："......这孩子犟得很......"他攥着红钢笔的手指紧了紧，笔尖在纸上洇出个红点。

当王科宝被叫到走廊时，寒风正卷着枯叶在操场上打转。他跟着黄老师深一脚浅一脚地踩着结冰的路面，棉鞋底在冰碴上打滑。办公楼墙根处堆着扫成小山的煤灰，王建军锃亮的皮鞋尖就戳在那片灰黑里，呢子大衣下摆沾着星点泥浆。

"宝啊，大伯给你捎了包桃酥。"王建军从人造革公文包里摸出个油纸包，封口的麻绳系得方方正正。陈主任办公室的暖气片嗡嗡作响，王科宝接过茶杯时，看见自己倒影在褐黄茶汤里微微扭曲。那张"退学申请"用的是厂区信笺，抬头的红色印刷字还带着毛边。

"你爸在建筑队扛水泥，一天挣不到两块钱。"王建军掏烟时带出张供销社发票，边角被烟丝染得焦黄，"去纺织厂当学徒，月底能拿二十八块五，白面馒头管够......"他吐出的烟圈撞上玻璃窗，外面又开始飘雪粒子，打在窗框上沙沙响。

王科宝盯着申请书末尾那个鲜红的公章，忽然想起上周物理课做的静电实验。当时丁宇故意用摩擦过的塑料尺吸他头发，结果两人被罚站了半堂课。此刻他耳朵里嗡嗡作响，仿佛有无数小钢珠在脑壳里乱撞。

"科宝？"黄老师的声音像从很远的地方传来。王科宝猛地回神，发现茶杯里的涟漪还没平息。他抬头看见班主任站在档案柜前，手里攥着本卷了边的《中学生守则》，封皮上用蓝墨水写着"1981—1982学年"。

雪越下越密了。王科宝攥着那张薄纸往教室走时，听见操场上有男生在打雪仗。有个雪团砸在走廊窗户上，"噗"地炸开成朵白花。他摸出兜里那包桃酥，油渍已经渗过纸面，在掌心留下黏腻的触感。

教室里正在发数学卷子。油印机的铁锈味混着墨香，何欣欣的钢笔尖在纸上划出细密的沙沙声。丁宇歪着脖子偷看前排答案，后颈衣领里还沾着化开的雪水。王科宝坐下时，瞥见顾晓然把橡皮切成小块分给邻座——她总这样，带着种不动声色的周到。

第一道大题是三角函数应用题。王科宝的钢笔悬在卷面上方，墨水滴下来晕成个小圆点。他忽然想起去年秋收，跟大妹在晒谷场用木锨画辅助线，金黄的稻谷堆成连绵的几何图形。风掠过窗缝的呼啸声里，笔尖渐渐流畅起来，像春水解冻时的小溪。

黄老师抱着保温杯在过道里踱步，杯身漆皮剥落的地方用橡皮膏粘着。当他停在王科宝身后时，看见草稿纸上列着三种解法，最后一种甚至跳出了课本范围。老教师花白的眉毛动了动，转身时中山装衣摆扫过课桌角，带落半截粉笔头。

此刻纺织厂的下工铃应该响了。王科宝望着窗外越积越厚的雪，想起母亲总把缝纫机摆在朝南的窗边。阳光好的时候，缝纫机踏板会在地上投出晃动的光斑，像此刻他写在卷子上的数字一样跳跃。


　　(https://www.02shu.com/5039_5039444/11111140.html)


1秒记住02书屋：www.02shu.com。手机版阅读网址：m.02shu.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