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同流合污（二）

包俊蹲在凉亭的石头台阶上，手指头无意识地抠着裤腿上的油渍。这裤子是他哥退伍时留下的，膝盖处磨得发白。他突然一拍大腿："要我说，那些盖章的报销单子，说不定是张工带的徒弟给办的！"

王科宝正往牛皮信封上贴邮票，闻言抬头望过来。春日的阳光透过亭角的蜘蛛网落在他脸上，能看见细小的绒毛在发光。他顺手扶了扶滑到鼻尖的眼镜——这是前些天刚配的银丝边眼镜，镜腿上还缠着妹妹用红毛线打的防滑套。

"正规流程确实得负责人签字。"王科宝舔了舔邮票背面的胶水，咸涩的味道让他想起小时候偷吃浆糊的往事，"不过厂里那些弯弯绕绕你也清楚，有时候睁只眼闭只眼就过了。"

包俊突然打了个喷嚏，惊飞了亭角筑巢的麻雀。他掏出皱巴巴的手帕擤鼻子，帕角绣着个歪歪扭扭的"俊"字，是他上夜校时同桌姑娘给绣的。"你的意思是......"他擤完鼻子瓮声瓮气地说，"黄小翠背着张工偷偷给王建军盖章？"

正在抄账本的李明突然笔尖一顿，蓝墨水在纸上洇出个黑点。他抬头时，眼镜片反射着冷光："张工那人我见过，去年中秋给职工发猪肉，少给她称了二两都要追到仓库去。要说她贪钱，我第一个不信。"

丁宇正趴在石桌上抄写，闻言用钢笔尾戳了戳脸上的青春痘。他今天穿了件崭新的的确良衬衫，领子硬挺得硌脖子。"要不说王建军鸡贼呢！"他忽然压低声音，"上个月我去财务科领工资，看见他往抽屉里塞了个红绸布包，看形状像是......"

话没说完就被包俊踹了脚凳子。众人齐刷刷望向凉亭外，只见个戴草帽的老农牵着水牛慢悠悠走过。等牛脖子上的铜铃声远去了，王科宝才从书包里摸出个铁皮饼干盒，里面整整齐齐码着三封信。

"下午我去趟肉联厂。"他说话时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信封边缘，那里沾着块暗褐色的印迹——是上周小妹偷喝汽水时溅上的，"正好把这举报信投了。"

丁宇突然来了精神，抓过作业本"刺啦"撕下张纸："带上我呗！我给你放哨！"他动作太猛，钢笔从石桌滚落，在青砖地上砸出个蓝汪汪的墨点。

王科宝弯腰捡笔时，瞥见李明鞋帮开了线，露出里面带补丁的袜子。他想起上周李婶来家里借缝纫机，说儿子这学期又蹿个儿了。"你留下把账抄完。"他把钢笔塞回丁宇手里，"人多容易招眼。"

包俊突然扭捏起来，从帆布挎包里掏出个塑料皮笔记本。本子边角都卷了，贴着《庐山恋》的电影票根当书签。"那个......"他耳根发红，"帮我看首诗呗？我想投《星星》杂志。"

纸页翻动时簌簌作响。王科宝扶正眼镜轻声念道："《车间记事》——清晨鸟鸣惊碎露珠，流水线上，麦麸与骨渣相拥而眠。我手握钢钎，将残躯与糟粕熔铸重生。暮色漫过传送带，铁门合拢时，蝼蚁在机油里跳起圆舞......"

凉亭突然陷入奇异的寂静。丁宇张大嘴忘了合上，钢笔尖的墨水滴在纸上；李明摘下眼镜哈了口气，白雾蒙住了镜片；连路过亭角的蚂蚁都停下了脚步。

"可以啊包子！"王科宝一拳捶在包俊肩头，震得对方挎包里的饭勺叮当响，"这要登出来，得气死多少酸秀才！"

包俊摸着后脑勺嘿嘿傻笑，露出缺了颗的板牙。那是去年冬天啃冻梨崩掉的。丁宇突然扑过来搂他脖子："苟富贵勿相忘！等拿了稿费请我们吃老边饺子！"

打闹间，王科宝悄无声息地把三封信塞进书包夹层。信封上的字迹故意写得东倒西歪，像喝醉的蚂蚁在爬——这是他特意用左手写的。最底下那封的邮票贴歪了，露出半截"祖国山河一片红"。

日头西斜时，王科宝蹬着二八大杠出了公园。车把上拴着的铜铃铛叮铃作响，惊醒了趴在传达室打盹的老头。后座绑着的牛皮纸包里，隐约露出《微生物学》的烫金书名——这是准备还给张姐的。

肉联厂大门口，穿藏蓝制服的保安正在树荫下打扑克。王科宝刹车间瞥见他们脚边的搪瓷缸，里面泡着的茉莉花茶已经没了颜色。

"站住！"黑脸保安甩着扑克牌追过来，胶鞋底在水泥地上蹭出刺耳声响，"哪个车间的？工作证呢？"

王科宝单脚支地，车铃铛晃出一串清响："东子哥是吧？包俊让我捎句话。"他说着从兜里摸出包大前门——这是今早偷拿父亲的，"他说上回借的《射雕英雄传》下册，下周准还。"

东子接烟的手顿了顿。他指甲缝里还沾着早上剥蒜的碎屑，袖口磨得起了毛边。身后传来牌友的起哄声："东子你丫还打不打？三条A要不要？"

"进去吧。"东子把烟别在耳后，突然压低声音，"检疫科最近不太平，少沾惹。"

王科宝道谢时，目光扫过墙上的光荣榜。张姐的照片在玻璃橱窗里泛着黄，胸前的红花褪成了淡粉色。旁边"先进工作者"的烫金字掉了笔画，看着像"先进工乍者"。

绕过锅炉房时，热浪裹着煤灰扑面而来。王科宝眯起眼，看见几个女工拎着铝饭盒往澡堂跑，塑料拖鞋在蒸汽里若隐若现。他猛蹬几脚冲过煤渣路，车链条卡啦卡啦响，惊得路边的芦花鸡扑棱着翅膀飞上矮墙。

举报箱钉在宣传栏侧面，红漆剥落得像得了皮肤病。王科宝假装系鞋带，单膝跪地时迅速扫视四周——两个女工正在晾衣绳上搭工装，远处食堂烟囱冒着青灰色的烟。

信纸入箱的瞬间，他听见背后铁门"吱呀"一声。有个穿胶靴的胖子拎着猪血桶晃出来，桶沿还在往下滴暗红的液体。王科宝装作调整书包带，顺势把信封往里一推。

检疫科的小楼孤零零立在河沿上，墙皮被水汽泡得鼓起，远看像长满癞疮。王科宝锁车时闻到股怪味，像是腐肉混着消毒水。车筐里的《微生物学》被风吹开，露出里面夹着的蝴蝶标本——这是大妹送他的生日礼物。

走廊光线昏暗，墙角的霉斑爬成地图模样。王科宝数着门牌往前走，白球鞋踩在水磨石地上悄无声息。忽然有扇门"砰"地撞开，穿白大褂的姑娘抱着文件夹冲出来，辫梢扫过他手背时带着来苏水的味道。

"张工在实验室。"姑娘头也不回地喊，声音像浸了水的棉花，"别乱碰东西！"

实验室的门虚掩着，王科宝透过门缝看见张姐的背影。她正用镊子夹着块猪肉切片，台灯的光晕里，能看见她耳后新添的白发。桌上的显微镜闪着冷光，旁边玻璃皿里泡着蛔虫标本，像团打了结的白线。

"张姨。"王科宝轻轻叩门，"我来还书。"

张姐转身时，白大褂下摆扫翻了酒精灯。蓝色火苗蹿起的瞬间，她眼疾手快抄起搪瓷盘扣上去。"小心点！"她瞪着眼呵斥，"这屋里都是致病菌！"

王科宝缩了缩脖子，目光扫过墙上的检疫流程图。红蓝箭头交错如迷宫，某个角落用铅笔写着"王建军3.15"——字迹被反复涂抹，依然倔强地透出来。

穿过走廊时，王科宝听见实验室传来玻璃碎裂声。他回头望去，只见张姐蹲在地上收拾试管碎片，窗外河面上掠过两只白鹭，翅膀拍打声惊飞了停在排污口的苍蝇。


　　(https://www.02shu.com/5039_5039444/11111079.html)


1秒记住02书屋：www.02shu.com。手机版阅读网址：m.02shu.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