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8章：祝贺（二）

王科宝捏着那张泛黄的票证，指腹蹭过边角处的红章印子。夏日的蝉鸣在耳畔炸响，张有根那辆二八大杠的铃铛声还嗡嗡回荡在石板路上。他记得有根哥临走前踹开自行车支架时，车链子卡啦卡啦响得跟爆豆似的。

"得嘞！"张有根跨上车座时，的确良衬衫后背洇出个汗印子，"这票是厂里发劳保品搭的，搁我这儿跟废纸似的。"他单脚支地，车把上挂着的网兜里还晃荡着半瓶橘子汽水，"南边要是有啥新鲜玩意，记得给哥寄个信儿！"

河堤边的柳条耷拉着，夕阳把王科宝的影子拉得老长。他揣好票据往家走，裤兜里硬纸片硌着大腿根。大院门口遇见个推冰棍箱的小伙，白漆木箱上"国营冷饮"的红字褪了色，棉被底下渗出丝丝凉气。

"赤豆的来五根！"王科宝数出几张毛票。棒冰纸揭开时黏在手指上，甜津津的。他攥着冰棍一路小跑，塑料凉鞋拍在青石板上啪啪响，融化的糖水滴在脚背上，引来几只绿头苍蝇围着打转。

巷子口蹲着挖蚯蚓的小妹，听见动静猛抬头，辫梢上沾的泥点子直晃悠："哥！"她扑过来时衣兜里蚯蚓扭成团，王科宝赶紧把冰棍塞她嘴里："爪子脏的跟煤球似的！"

厨房飘出炝锅的葱花香。陈素娘正拿铁勺搅着玉米糊，围裙带子松垮垮系在腰间。王科宝隔着纱门甩进去根冰棍，陈素娘手忙脚乱接住，冰水顺着指缝往下淌："败家玩意儿！"话是这么说，嘴角却翘了起来。

堂屋里吊扇转得吱呀响。王建设捧着搪瓷缸看报纸，听见动静头也不抬。冰棍递到眼前时，他推了推老花镜，就着缸沿嘬了口凉白开："齁甜。"话虽如此，咬冰棍时门牙磕在冰碴上，发出清脆的咔嗒声。

晚饭是韭菜盒子配玉米糊。王科宝掏票证时，陈素娘正拿抹布擦桌上的冰水渍。那张盖着红戳的纸片落在韭菜叶上，油渍慢慢洇开了印章边缘。

"有根给的？"陈素娘捏着纸片对光瞅，"电视机票可金贵着呢。"她手指头在"黄山牌"三个铅字上摩挲，指甲缝里还沾着玉米面。

王建设撂下饭碗，从裤兜摸出个牛皮本。蓝黑墨水记的账目密密麻麻：三月初八买瓦片十二块五，五月廿三木匠工钱八块整......他翻到最新一页，钢笔尖在纸上点了又点，洇出个墨团团。

小妹扒着碗沿偷瞄，被大妹捅了下腰眼。堂屋里突然安静得能听见吊扇轴承的摩擦声，窗外的蝉鸣忽远忽近。

"买！"王建设突然拍桌子，搪瓷缸里的水溅出来，"年底奖金发了就还你。"他说这话时没看儿子，倒是盯着陈素娘围裙上那块补丁——去年除夕包饺子时烫的窟窿。

陈素娘背过身去盛玉米糊，铁勺碰着锅底哐当响。油灯把她的影子投在土墙上，一晃一晃的。小妹凑过去扯她衣角，摸到一手湿漉漉的。

挑棍子大战在油灯下开场。小妹把宝贝铁盒抱来，木棍倒出来哗啦啦响。王科宝故意撒得松散，几根棍子斜搭在桌缝上。大妹使眼色让他放水，自己却失手碰歪了关键的一根。

"我的！"小妹眼疾手快挑起那根带红漆的，得意得鼻尖冒汗。陈素娘收拾完灶台进来，正看见小闺女举着战利品满屋转圈，辫子梢扫落了窗台上的鸡毛掸子。

夜风裹着艾草味钻进来。王科宝搬凉床时，竹篾条在他胳膊上压出红印子。小妹抱着装"丑妞"的纸盒跟在后头，那只瘸腿麻雀扑棱翅膀，抖落几片绒羽。

巷子里早摆开了乘凉的阵仗。李婶家的收音机在放《洪湖水》，二虎子举着萤火虫满场跑。小妹的凉床边很快围满孩子，七嘴八舌议论瘸腿麻雀能不能飞。王科宝被挤到墙角，后背贴着晒了一天的砖墙，温热透过汗衫传上来。

月光把晾衣绳的影子投在地上，像五线谱。王科宝摸黑回屋，听见父母在里间说话。陈素娘压着嗓子："要不把三姑给的银镯子......"话没说完就被王建设打断："用不着！"

天蒙蒙亮时，供销社的绿漆门板刚卸下两块，王科宝就领着妹妹们钻了进去。电器柜台的玻璃蒙着层灰，三台电视机摞在角落，天线杆用麻绳捆着，活像等待检阅的士兵。

小秦打着哈欠开票，复写纸蓝印子蹭在手背上。单据飞上钢丝绳时，小妹踮脚数滑轮转了几圈。四百四十块钱递进铁栅栏，收银员蘸唾沫数钱的声音沙沙响。

纸箱搬出来震落陈年积灰。门口倒爷凑过来，有个穿喇叭裤的用皮鞋尖踢箱子："转手赚五十！"王科宝把天线杆往肩上一扛，镀锌管凉得激灵——这玩意昨儿在房顶晒了一天，现在还带着太阳的味道。

屋顶瓦片烫屁股。王科宝裤腿卷到膝盖，汗珠子顺着镀锌管往下淌。底下鲁大叔举着啃了一半的烧饼指挥："往左！再往左！"芝麻粒粘在他胡子上，随喊声一颤一颤。

"有影儿了！"大妹突然尖叫。电视机闪了两下，穿中山装的主持人从雪花里蹦出来。小妹光脚往院门口冲："鲁大叔快看！"这一嗓子招来半条街的人，张婶端着和面盆就来了，面糊糊滴在门槛上。

陈素娘下班被堂屋的人堆吓一跳。五斗橱上的方盒子正在播新闻，王建设蹲在条凳上，茶缸子搁脚边都凉透了。小妹献宝似的拧旋钮，滋啦一声换了台，画面里孙悟空正翻筋斗云。

夜深人静时，王科宝又检查了遍天线。镀锌管接头缠的塑料布反着月光，像条银腰带。他摸黑回屋，听见父母房里传出电视剧对白——陈素娘把音量拧到最小，怕吵醒孩子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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