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六十二章：百年修得同船渡
牟锦山黑着脸蹲在过道里，手指头哆嗦着扒拉那个裂了口的公文包。人造革的包面被划出条三寸长的口子，露出里面灰扑扑的衬布。他掏出手帕擦汗，突然摸到内层暗袋里硬邦邦的钢笔，这才松口气——这金星牌钢笔是他当上会计那年，老局长亲手送的，笔帽上还刻着"先进工作者"的字样。
顾晓然捧着吉他凑到舷窗边，阳光透过脏兮兮的玻璃在琴箱上投下斑驳的光影。那道新鲜的划痕泛着白茬，像是被生锈的刀片喇的。"破相了。"她指尖轻轻抚过伤痕，转头看见王科宝正弯腰研究牟锦山的破包，"这口子倒像用指甲抠的，八成是个生手。"
牟锦山突然一拍大腿，震得铁床架子直晃悠："我想起来了！上船时有个穿蓝布衫的小子硬往我身边挤！"他后槽牙咬得咯咯响，那混小子挤过来时，自己光顾着护侄女别让王科宝这臭小子占便宜，哪想到是调虎离山！
老牟用中山装袖子堵住破口，人造革包顿时像个豁了牙的老头。他拎着包站起来时，帆布鞋底碾到颗瓜子壳，发出"咔吧"脆响。"晓然，把船票钱还给小王。"他说着从裤兜掏出半包大前门，烟盒都压瘪了。
顾晓然从帆布挎包掏出叠毛票，票角都卷着边，最底下还粘着半张1965年版的全国粮票。王科宝瞄见粮票上印的拖拉机图案，噗嗤笑出声："要不您留着买包子？申海的大肉包可比这粮票金贵。"
"二十六块四，先还二十五。"牟锦山劈手夺过钞票，连带着沾了桃汁的粮票一股脑塞过去。王科宝的军绿裤兜被撑得鼓鼓囊囊，活像揣了两颗手雷。他摸出三张船票晃了晃，票根上的红戳还泛着油墨味："下铺两张上铺一张，晓然你挑个舒服的。"
牟锦山抢过票根眯眼细看，老花镜腿缠的胶布直往下滑。他故意把连号的下铺拆开，自己攥着张中铺票，扭头看见侄女已经踩着铁梯往上铺爬。军绿裙摆扫过王科宝鼻尖，带起股茉莉香皂混着机油的味道。
"夜里要换铺就找我。"王科宝话音未落，牟锦山冷飕飕插话："找我也行。"他正把公文包往床头挂钩上挂，忽然摸到内衬有个硬疙瘩——是颗掉了漆的铜纽扣，背面刻着"沪字七十八厂"，八成是那小偷慌乱中扯掉的。
客轮鸣笛声震得舷窗直颤，八号码头停着的四层铁壳船活像座移动城堡。王科宝扛着吉他挤上舷梯，帆布鞋底沾着码头鱼市的腥气。三等舱在第三层尾巴上，走廊里飘着隔夜泡面味，墙角的痰盂还冒着热气。
推开舱门，五双眼睛齐刷刷盯过来。靠窗下铺坐着对小夫妻，女的扎着红头绳，正往男人嘴里塞话梅，蜜饯纸上的"上海冠生园"字样都蹭花了。三个男人凑在过道说话，戴鸭舌帽的那个满脸堆笑，露出镶金门牙："哟，这姑娘俊得跟画报明星似的！"
牟锦山把行李摔在床板上，人造革包撞出闷响。他乜斜着眼打量那三人：鸭舌帽穿着崭新劳动布工装，袖口却沾着机油；秃顶的手指甲缝里黑乎乎的，像是常年摆弄柴油机；黑瘦青年腕上戴着块上海牌手表，表带却松垮垮大两圈，活像套着个手铐。
"百年修得同船渡嘛！"鸭舌帽掏出包大前门，烟盒上印着天安门图案，"我黄超，跑单帮的。这是马四喜，何六，都是广塞老表。"他指指秃顶和黑瘦青年，金牙在昏暗舱室里泛着光。何六腕表秒针突然卡住，表盘上的"19钻"字样在阴影里忽明忽暗。
小夫妻中的男人突然插话："听说友谊商店能买进口手表？"他媳妇掐他大腿，掐得他直咧嘴。牟锦山冷哼："要外汇券的，还得有护照。"说完故意把老花镜往鼻梁上推，镜片反光遮住他偷瞄何六手表的眼神。
船身突然震动，汽笛声像老牛哀嚎。顾晓然拽王科宝衣袖："去看开船！"她帆布鞋踩过积水的地板，溅起的水花打湿何六裤脚。黑瘦青年慌忙缩脚，露出解放鞋底粘着的暗红色痕迹，像是干涸的血渍。
甲板上挤满了看风景的人。王科宝护着顾晓然挤到栏杆边，江风掀起她刘海，露出光洁的额头。"宁要西面一张床，不要东边一栋房......"她突然念起童谣，手指着对岸芦苇荡里冒烟的砖窑厂。王科宝憋着笑摸出个油纸包，油渍在纸上洇出朵梅花："桂花糕，昨儿在码头买的，再不吃该招蚂蚁了。"
顾晓然咬了口，黏在腮帮子上的糯米粉像长了白胡子。她正要擦，船身猛地倾斜，整个人栽进王科宝怀里。吉他琴箱撞在铁栏杆上，发出空荡荡的回响。牟锦山在舱室里听见动静，抓起茶缸就要往外冲，却被黄超拦住："喝口茶压压惊？自家炒的苦丁茶，清热败火。"
三层餐厅飘来红烧肉香味。黄超一伙蹲在楼梯口啃馒头，马四喜裤腰上别的鱼叉闪着寒光。何六突然指着王科宝的吉他："这洋琴得不少钱吧？"他说话带着古怪的腔调，像是故意捏着嗓子。王科宝故意拨了下琴弦，E弦发出刺耳的颤音："朋友送的，说是能招桃花。"
夜深人静时，牟锦山摸出那颗铜纽扣对着灯瞧。扣子边缘的毛刺扎手，显然是新扯下来的。底舱传来重物拖拽声，像是麻袋摩擦铁板。他摸黑爬起来，老皮鞋踩到个软乎乎的东西——是只死老鼠，尾巴上缠着半截麻绳，绳头还打着水手结。
王科宝在上铺翻了个身，吉他琴弦无风自颤。他梦见父亲在文化馆暗房洗照片，显影液里浮现出黄超的月牙疤，何六的上海表，马四喜的鱼叉。底舱突然传来闷响，像是麻袋坠地的声音，惊醒了打瞌睡的值班员。走廊尽头闪过道蓝布衫的影子，转眼就消失在货舱铁门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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