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5章：编辑部的故事（二）

王科宝站在挂着"武林杂志社"铜牌的办公室门口，手指在褪了漆的木门上叩了三下。门缝里飘出油墨味，混着老式铁皮风扇转动的嘎吱声。他清了清嗓子："老师们好，我找柯编辑。"

屋里三人同时抬头。靠窗的中年男人正用红笔校对着稿子，钢笔尖在稿纸上戳出个墨点；穿碎花衬衫的年轻女士慌忙把搪瓷缸藏到桌下，杯口还冒着茉莉茶的热气；最里头那个正在给油印机换滚筒的瘦高个儿直起腰，推了推滑到鼻尖的圆框眼镜："喏，找你的。"

窗边藤椅上的男人闻声转头。他约莫四十出头，白衬衣领子磨得发毛，袖口卷到手肘，露出的半截小臂肌肉虬结，倒像是习武之人。这人笑眯眯地拖过把折叠椅，椅脚在水泥地上划出刺耳的声响："过来坐，我就是柯编辑。小伙子怎么称呼？"

"王科宝，笔名叫"星火"。"话音未落，柯编辑猛地拍了下大腿，惊得窗台上打盹的虎皮猫窜上文件柜。柜顶的牛皮纸袋哗啦啦掉下来，露出半截泛黄的武侠小说手稿。

"星火？就是你小子啊！"柯编辑的嗓门震得玻璃窗嗡嗡响，"编辑部天天收读者来信催更，我还当是个胡子拉碴的老学究，没想到是个青瓜蛋子！"他从裤兜掏出包皱巴巴的飞马牌香烟，弹出一根叼在嘴里，"上回信里说要来羊城，我还当是唬人的。"

王科宝瞥见墙上挂着的1982年台历，红圈标着"截稿日"的日期旁画满歪扭的叉。他扶了扶书包带："我现在工学院无线电系读书，往后就在羊城扎根了。"

"好！好！"柯编辑三步并作两步蹿到文件柜前，哗啦拉开抽屉。铁皮摩擦声里混着他含混的嘟囔："你那《少年仙侠传》第三回有个情节要改......"突然从抽屉深处拽出个牛皮档案袋，"找着了！上回说"退婚之辱"那段，老读者意见大得很......"

窗边的碎花衬衫女士突然"啊"了一声，钢笔尖在稿纸上洇开墨团："星火？就是写萧寒月被逐出师门那个？"她耳根泛红，慌忙用报纸盖住桌上摊开的杂志——最新一期《武林》正连载到主角坠崖遇险的章节。

中年校对人摘下老花镜，镜腿缠着的胶布泛着黄："小杨同志上礼拜把稿子揣回家，熬通宵看到鸡叫三遍，第二天顶着俩黑眼圈来上班。"被唤作小杨的女士抓起镇纸作势要砸，编辑部顿时笑作一团。

柯编辑抖开档案袋，泛黄的稿纸上密密麻麻爬满红蓝批注。王科宝注意到稿纸边缘有茶水渍，想来是审稿时泼洒的。他接过钢笔修改时，发现笔杆上刻着"1978年武术交流会纪念"的字样。

"你对打拳也有研究？"柯编辑忽然发问。王科宝这才发现自己正盯着墙上挂的八卦掌图谱出神。阳光穿过铁栅栏在图纸上投下菱形光斑，将"白鹤亮翅"的招式切割得支离破碎。

"略懂些皮毛。"王科宝挠挠后颈，帆布书包滑落到膝头，"会点泰拳招式，不过都是花架子......"

话没说完，校对人张老师"腾"地起身，带翻墨水瓶也浑然不觉。深蓝墨水在水泥地上漫开，像幅写意山水。"武功讲究的就是实战！"他蒲扇似的手掌拍在桌上，震得搪瓷缸里插的野菊花簌簌发抖，"现在那些个花拳绣腿，早把老祖宗的东西糟蹋完了！"

王科宝弯腰扶正墨水瓶，指腹沾了墨水也不在意："张老师说得在理。武功本是沙场搏命的技艺，如今倒成了表演把式。"

这话像是往油锅里撒了把盐。张老师两眼放光，抬脚就把藤椅踹到墙角，空出块两米见方的地方："来来来，耍套泰拳瞧瞧！"他军绿裤的膝盖处打着补丁，布鞋底还沾着晨练时的草屑。

柯编辑急得直跺脚："老张你又犯武痴！我们这正说到关键......"话音未落，王科宝已脱下外衫。阳光勾勒出年轻人精瘦的腰线，后肩有道浅淡疤痕，像是旧时跌伤。

泰拳起手式摆开的刹那，铁皮风扇的嗡鸣仿佛都静了。王科宝的拳头破开凝滞的空气，扫腿时裤管带起的风掀动满地稿纸。汗珠顺着下颌线滚落，在水泥地上砸出深色圆点。当他以泰拳特有的膝撞收势时，张老师突然"咦"了一声。

"你这路子......"张老师摸着下巴的胡茬绕着他转圈，"看着倒有几分八极拳的架势，可步法又像戳脚翻子。"他突然并指成刀劈向王科宝颈侧，却在即将触及时硬生生收住——年轻人条件反射的格挡姿势，分明是泰拳的肘击技法。

柯编辑趁机插进来，抓起毛巾扔给王科宝："擦擦汗！老张你再闹，下期《传统武术考》的专栏稿别想我给你留版面！"转头又对王科宝赔笑，"甭理这武疯子，咱们接着说第三章的修改......"

日头不知不觉爬过中天。当王科宝在修改稿上签下"星火"二字时，老座钟"铛"地敲响十二下。张老师变戏法似的从文件柜底层端出铝饭盒，酸笋炒肉片的香气顿时弥漫开来。

"编辑部惯例，留作者吃顿便饭。"小杨红着脸摆上五副碗筷。王科宝这才注意到墙角煤油炉上煨着砂锅，咕嘟咕嘟冒着热气。柯编辑掀开锅盖，陈皮老鸭汤的醇香混着当归的药香扑面而来。

饭桌是两张办公桌拼的，接缝处垫着过期杂志。张老师从帆布包里掏出包着荷叶的烧鹅，油渍浸透草绳："东关烧腊铺子的，排了半个钟头队。"金红的脆皮在阳光下泛着蜜色光泽。

王科宝咬开咕咾肉，酸甜汁在齿间迸开，裹着肥瘦相间的五花肉。他连扒三大口米饭，才发现其他人都停了筷。小杨噗嗤笑道："看把这孩子饿的，到底是长身体的时候。"说着把鸭腿夹进他碗里。

酒足饭饱，柯编辑瘫在藤椅上揉肚子："托星火的福，这顿赶上过年了。"他衬衫扣子崩开两颗，露出腰间别的铜制钥匙串。张老师却摸出钢笔，在烟盒背面唰唰写地址："下周日武术交流会，来见识见识真功夫。"

王科宝接过烟盒时，瞥见背面还印着"公私合营卷烟厂"的字样。地址是西关大屋，他上回去上下久买鞋时曾路过那栋雕花骑楼。

临出门，柯编辑往他书包塞了两本合订刊："最新三期，读者来信都在里头。"又压低声音，"那些骂"退婚"情节的别往心里去，年轻读者可爱看这个。"说罢跨上二八大杠，车铃叮当响着消失在骑楼拐角。

王科宝站在巷口榕树下翻看信件。有中学生用作业纸写的读后感，字迹工整地抄着"莫欺少年穷"；也有老学究在宣纸上用蝇头小楷批"有伤风化"，信笺还熏了檀香。最底下压着张汇款单，金额栏填着72.5元——抵得上父亲半个月工资。

他走进杂货店买汽水时，柜台收音机正放《霍元甲》主题曲。老板娘边找零边嘀咕："现在的后生仔，个个想当大侠。"玻璃柜里摞着新到的《武林》，封面画着个仗剑少年，眉眼竟与他有七分相似。

回程电车挤得像沙丁鱼罐头。王科宝护着书包缩在角落，听见两个女学生在讨论《少年仙侠传》最新剧情。"萧寒月就该把那个退婚的揍一顿！"扎麻花辫的女生挥着拳头，撞到旁边戴眼镜的男生也不道歉。

夕阳把珠江染成金红色时，王科宝在宿舍楼前撞见周海富。这家伙裤腿卷到膝盖，正给看门大爷显摆新淘换的走私表。"星火！"他挥舞着油纸包，"刚出锅的虾饺，给你留了俩！"

夜里伏案改稿时，王科宝把读者来信铺了满床。月光透过铁栅栏在信纸上画出银格子，远处传来轮渡的汽笛声。他在第三章结尾添了段新情节——萧寒月夜探武库，在古籍堆里发现本残破的《南洋拳谱》。

钢笔尖在"拳理刚猛，似与中土武学同源"处顿了顿，洇开个墨点。窗台虎皮猫突然炸毛，王科宝抬头望见晾衣绳在风中摇晃，像极了白日里那套未打完的泰拳招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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