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一十八章:新生报到
周海富随手把一把用竹篾编的老蒲扇甩到王科宝桌上,扇面上还沾着几粒青稆壳。这把蒲扇跟县里供销社卖的款式很像,只是边缘用蓝布条细细包了边。"咱们潮汕人管这个叫"驱蚊神器",我阿嬷特意给我塞了五六把在行李里。"他扯着身上发皱的蓝布衫,一屁股坐在王科宝刚铺好的白床单上,压出几道褶子,"报到那天我背了两床棉胎,拎着搪瓷脸盆热水瓶,活像个走街串巷的货郎。"
王科宝把搪瓷缸子往窗台上一搁,缸底磕在水泥台面上发出清脆声响。他弯腰从床底下拖出个竹壳暖水瓶,给周海富倒了杯温水。"周师兄这趟搬家,怕是把潮州老宅的房梁都拆来当行李了?"水汽氤氲间,他瞥见对方胶鞋底还沾着红泥,显然是刚从后山荔枝林踩回来的。
"苦个三五年,往后吃香喝辣!"周海富灌了口温水,喉结上下滚动时露出脖颈处晒脱的皮。他的广式白话像是掺了沙子的糯米糍,黏黏糊糊带着潮汕腔,"去年机械系来了个福建仔,头个月连"食饭未"都听不懂,整天抱本《新华字典》当枕头。"
窗外的蝉鸣突然拔高,王科宝抹了把额头的汗珠,正要把毛巾搭上铁丝,周海富忽然凑过来压低声音:"跟你说个蹊跷事,往年新生早到三天都得住招待所,一天八毛钱呢。你倒好,直接住进东二栋202,推开窗就是荷花湖——"他伸出两根手指比划着窗外的粼粼波光,"老实交代,令尊是不是县里的大人物?"
搪瓷缸子里的水晃出一圈涟漪。王科宝想起父亲那辆除了铃铛不响哪儿都响的永久牌自行车,还有公文包上磨得发白的搭扣。"家父在县委档案室工作,上个月刚提了副股长......"话音未落,周海富猛地拍了下大腿,震得木板床嘎吱作响。
"我就说嘛!"他食指在空中划了个夸张的弧线,"机关大院出来的公子哥,跟我们这些泥腿子就是不一样。你瞧我这裤腿——"他撩起沾着草籽的裤脚,"昨儿给农学系师兄搬化肥蹭的,哪像你们坐办公室的,白衬衫能照出人影儿。"
王科宝张了张嘴,最终只是默默把湿毛巾敷在脸上。冰凉的井水沁进毛孔,他听见周海富趿拉着塑料拖鞋啪嗒啪嗒往外走,老蒲扇在门框上磕出"笃"的一声响。
水房里的白炽灯蒙着层水雾,王科宝把印着红双喜的搪瓷脸盆搁在水泥台上。香皂滑溜溜地在指缝间打转,他忽然想起今天在荔枝林撞见的那个姑娘——碎花裙摆扫过青石板,塑料凉鞋踩着积水坑,啪嗒啪嗒像雨打芭蕉。她举着的油纸伞面上,墨色山水正被雨水晕染开来。
新买的回力鞋在床底并排放着,鞋带系成规整的蝴蝶结。王科宝把写给顾晓然的信又读了一遍,钢笔在"途径韶关时看见满山丹霞"处洇开个墨点。宿舍楼下的榕树沙沙作响,他听见隔壁207传来周海富的大嗓门:"再来一局军棋!我非把你这"司令"炸了不可!"
晨露还挂在剑麻叶上时,王科宝已经沿着荷花湖跑完第三圈。运动服后背洇出汗渍,像幅渐变的水墨画。这两天他摸清了工学院的每条小道:机械楼后墙爬满爬山虎,图书馆西侧有片野橘林,第三食堂的烟囱每天五点准时冒青烟。
在一栋苏式教学楼的红砖墙角,他找到了那个墨绿色的邮筒。投递口边缘有些锈迹,旁边用白漆刷着"每日15:00开箱"。王科宝掰着手指算日子,丁胖子应该正在往北京去的绿皮车上啃烧饼,顾晓然或许正在沪上的弄堂里找门牌号。
信纸在日光灯下泛着柔和的米黄色。给父母的信里夹了张食堂粮票,给李教授的信封上工整写着"转交物理系教研室",给江主任的汇报中详细列了课程表。当写到"广州的云吞面要用鸭蛋和面"时,窗外忽然飘来一阵二胡声,拉的是《雨打芭蕉》,琴弦上淌着岭南的梅雨气息。
九月一日的朝阳还没爬上越秀山,东二宿舍就炸开了锅。周海富穿着条大裤衩,挨个宿舍发潮州朥饼,芝麻馅的香气混着男生们的汗味在走廊里发酵。王科宝被拉去207打扑克,输的人要往脸上贴纸条。月光透过铁栅栏在地上织网时,他脸上已经飘着五张白纸条,像棵移动的招魂幡。
第二天清晨,王科宝正就着腐乳喝白粥,忽然被人揪住后衣领。"可算逮着你了!"徐老师风风火火地闯进食堂,腋下夹着个牛皮纸档案袋,"赶紧的,跟我当接新大使去!"他说话时总爱挥动手臂,腕上的上海表在阳光下闪成一道银弧。
穿过栽满米兰的小径时,徐老师从裤兜掏出块薄荷糖扔进嘴里:"今年无线电系算是撞大运,招了四个姑娘。"他故意把"四"字咬得很重,"去年那个湖北丫头报到三天就被机械系撬走了,说是要搞什么"男女比例均衡"。"
王科宝踩上颗鹅卵石差点滑倒,徐老师一把拽住他胳膊:"小心着点,摔坏了咱们系的颜值担当可赔不起。"说着自己先笑起来,眼角的皱纹挤成一朵菊花。
体育馆门前新摆的米兰盆栽还带着水珠,红绸横幅被晨风吹得猎猎作响。教务处的罗老师正在训话,他说话时总爱用食指推眼镜:"陈有志带西区,黄海涛管南区......"当目光扫到那个扎着麻花辫的壮实女生时,他突然剧烈咳嗽起来,"常四妹同学......咳......负责三轮车运输......"
憋笑的气流在几个男生胸腔里乱窜。常四妹倒是爽利,抬腿跨上三轮车试骑,车轮碾过落叶发出脆响。"比俺家运化肥的驴车好使!"她嗓门亮得像敲铜锣,惊起槐树上几只麻雀。
王科宝分到辆二八杠自行车,车把上缠着褪色的红绸。他单脚支地试了试刹车,听见链条转动时发出熟悉的"咔嗒"声,恍惚间像是骑上了父亲那辆老永久。这时徐老师抱着台红灯牌录音机从馆内走出,插头插上的瞬间,电子琴版的《年轻的朋友来相会》骤然炸响,惊得树杈上的麻雀扑棱棱飞起一片。
几个女生拖着藤条箱从校门口进来,箱轮在青石板上碾出辘辘声响。王科宝看见她们辫梢上跳动的红头绳,忽然想起那把被周海富忘在窗台上的老蒲扇——此刻应该正轻轻摇动,扇起一阵带着潮汕咸腥味的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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