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3章:后生可畏(二)
茶室里飘着铁观音的焦香,老潘摩挲着紫砂杯沿的手突然顿住。他军装领口露出的白衬衣领子挺括如新,袖口却沾着几点蓝墨水渍。王科宝看见窗棂外爬墙虎的嫩须在风里颤抖,忽然想起上周在图书馆翻到的《资本论》扉页也有类似的折痕。
"政府限价本意是让老百姓都能吃上饭。"王科宝把搪瓷杯往八仙桌上轻轻一磕,杯底碰着玻璃台板发出清脆的响。他注意到赵嘉敏垂着眼睫在剥花生,指甲盖大小的红皮花生米在她掌心滚来滚去,"可要是完全放开价格,市场自个儿就能调节供需,就像珠江涨潮退潮似的。"
老金用火柴梗剔着牙缝,旧藤椅在他身下咯吱作响。他脚边蜷着的小白猫忽然跃上桌,尾巴扫翻了装瓜子的搪瓷碟。许琅伸手接住滚落的碟子,腕上戴着的上海牌手表闪过一道银光:"这不就跟包产到户一个理儿?我老家表舅去年分到三亩水田,天不亮就扛着锄头下地,秋收时粮仓都堆冒尖了。"
赵嘉敏突然轻笑出声,指间捏着的花生皮像蝴蝶翅膀似的飘落。她今天穿的确良衬衫领口别着枚银质胸针,是朵含苞待放的白玉兰:"上个月我去番禺调研,供销社的咸鱼总断货,可自由市场的摊位上堆得跟小山似的——就是贵了两毛钱。"
老潘的茶杯停在半空,茶水表面浮着的茶梗打着旋儿。他军装左胸口袋别着两支钢笔,金笔帽在吊扇投下的光影里忽明忽暗:"科宝,听说你们要去广交会帮忙?"
"可不是嘛!"王科宝感觉后背汗湿的衬衫贴着藤椅靠背,"上礼拜接待西德客商,他们带来的便携式收音机只有巴掌大。"他用手比划着,腕骨撞到了装话梅的玻璃罐,"咱们厂的熊猫牌还跟砖头似的,搬得我胳膊酸。"
许琅突然拍了下大腿,震得桌上的茶具叮当响:"当年咱们造手榴弹那会儿..."话没说完就被老金用花生壳砸中额头,小白猫吓得窜到博古架上,碰倒了插着孔雀翎的钧瓷瓶。
"说正事呢!"老潘瞪了许琅一眼,转头时后颈的皱纹像年轮般深刻,"科宝你接着说。"
"我是想..."王科宝咽了口唾沫,喉结上下滚动,"要是能让厂子自己决定研发方向,就像...就像您当年带兵打仗,前沿阵地最清楚该用什么战术。"他瞥见赵嘉敏把剥好的花生米悄悄推过来,白瓷小碟边缘还沾着点盐粒。
茶室突然陷入寂静,只有老式座钟的钟摆声在响。窗外的蝉鸣突然炸开,像谁往油锅里泼了盆冷水。老潘摘下军帽,露出花白的板寸,发际线处有道弹片留下的浅疤:"这话跟我们就当闲唠,出去可千万把门牙咬紧了。"
"您放心。"王科宝感觉后颈的汗珠滑进衣领,"上回在越秀公园..."
"说起这个,"老潘突然从公文包里抽出个牛皮纸信封,"下个月带你去白云山无线电三厂转转,光啃书本可造不出两弹一星。"
赵嘉敏忽然起身续茶,热水注入紫砂壶时腾起袅袅白雾。她手腕上戴的银镯子碰着壶嘴,叮铃一声脆响:"舅舅,灶上还炖着老火靓汤呢。"
老金会意地拍拍裤腿起身,劳动布裤膝盖处磨得发白。许琅顺势抓起茶几下的象棋盒:"老潘来杀两盘,让年轻人忙活去。"
厨房里蒸汽缭绕,砂锅盖被滚汤顶得噗噗作响。张叔正用长柄勺搅动冒着蟹眼泡的猪骨汤,后脖颈的汗浸湿了的确良汗衫。见两人进来,他挥着沾满葱花的锅铲赶人:"去去去!别踩着我晒的陈皮!"
王科宝退到门边差点撞翻晾着的腊肠,赵嘉敏伸手扶住竹竿时,红绳系着的腊肠在她发梢扫过。天井里的阳光透过瓦楞玻璃投下菱格光斑,照得她耳垂上的银丁香亮得晃眼。
二楼突然传来棋子砸在棋盘上的脆响,老潘的嗓门震得楼板微颤:"拱卒!你这臭棋篓子!"接着是许琅的大笑:"将你军呢!"
"浙省那档子事..."老金的声音突然低下去,混着小白猫挠抓藤椅的沙沙声。赵嘉敏踮脚从碗柜顶层取青花瓷碗,腰间的钥匙串叮当作响:"舅舅他们最近总聊这个。"
王科宝接过摞成塔的碗碟,摸到碗底还有未洗净的油腻:"八大王那个案子?听说省里班子都换了血。"
"轻点声。"赵嘉敏突然靠近,他闻到她发间淡淡的茶籽油香,"上个月我去杭城出差,解放路百货的橱窗全用报纸糊住了。"她说话时睫毛在眼下投出扇形阴影,"有个卖纽扣的个体户偷偷跟我说,现在进货都不敢用厂里的车。"
厨房飘来炸蒜蓉的焦香,张叔扯着嗓子喊:"端菜!"王科宝差点被门槛绊倒,赵嘉敏扶他胳膊时,指尖的温度透过衬衫面料烫得他耳根发红。
八仙桌上已经摆开阵势:青花海碗盛着的白切鸡泛着油光,豉油皇乳鸽的酱汁在盘边凝成琥珀色,清蒸鲈鱼身上的葱丝还冒着热气。老潘解开风纪扣,露出喉结处的旧伤疤:"阿琅,把你藏的那坛女儿红搬出来!"
许琅踹开墙角的樟木箱,翻出个裹着红绸的酒坛。封泥剥落时扬起细尘,在斜射的夕阳里金粉似的飘浮。赵嘉敏皱眉挡开酒碗:"我喝菊花茶。"
"丫头随她妈。"老金把黄酒烫在搪瓷缸里,酒香混着话梅的酸甜味弥漫开来,"当年小妹也是滴酒不沾..."
话题突然卡住,像老式唱机跳了针。小白猫蹿上桌偷鱼吃,被许琅用筷子敲了脑袋。王科宝低头扒饭,听见军用水壶里的茶水晃荡声。
"要我说就该学特区!"许琅突然捶桌,震得虾饺在蒸笼里跳了三跳,"蛇口工业区那帮小子,去年创汇顶咱们半个省!"
老潘夹起块烧鹅又放下,油亮的脆皮在筷尖颤动:"现在上头吵得跟菜市场似的,昨天开会还有人拍桌子..."他腕上的表链突然松脱,金属扣砸在骨碟上铛啷作响。
赵嘉敏起身添茶,热水浇在茶叶上卷起漩涡。她腕间的银镯滑到手肘,露出内侧刻的"1963.5.12":"任老上月视察时说"窗户开了难免进苍蝇,不能因噎废食"。"
"这话在理!"老金突然插话,把啃完的鸡骨头扔给脚边转悠的小白猫,"当年我们金家的缫丝厂,不也请过东洋技师?"
暮色渐浓时,吊扇在头顶嗡嗡转着,吹不散缭绕的烟雾。王科宝数着老潘抽到第七根大前门时,听见弄堂深处传来模糊的广播声:"现在播报晚间新闻..."
"该回了。"赵嘉敏收拾碗筷时,钥匙串又叮铃作响。许琅从裤兜摸出串铜钥匙抛过来:"想来随时,礼拜天我都在厂里盯新生产线。"
下楼梯时,王科宝踩到块松动的木板,赵嘉敏拽住他胳膊的力道比方才重了几分。巷口路灯突然亮起,惊飞了电线上的麻雀,他们的影子在青石板路上叠成模糊的一团。
"下月去白云山..."王科宝踢着石子,球鞋头蹭出道灰印,"要不要..."
"我舅妈做的南乳花生..."赵嘉敏突然开口,声音混着远处传来的电车铃声,"给你带罐尝尝?"
拐过街角时,晚风送来大排档的镬气,炒田螺的香味勾得人肚饿。王科宝摸到裤袋里的铜钥匙齿痕分明,像刻着什么命运的密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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