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魄力
“只剩五天了。”
议事厅内,顾怀的声音很轻,却让人有些喘不过来气。
福伯下意识地搓着手,那张布满皱纹的老脸写满了焦虑。
老何这个哑巴铁匠只是局促不安地缩在角落,低着头,不敢言语。
杨震一直沉默地靠在门边,握着腰刀的刀柄。
最终还是脸色白得吓人的李易打破了沉默:“公子...四五天时间,一千斤盐还好说,但要让县尉和县令反目,并且为我们谋得一条生路...这,这实在...”
“连县令都不敢得罪刘全背后的县尉,”福伯说,“少爷,难道...难道我们还要去找更大的官才能...”
“没用,”杨震声音冰冷,“江陵周遭全是义军,先不说我们能不能找到更大的官,就算找到了,哪个官又愿意来管这里的破事?说不定那一天义军攻过来,连江陵都没了。”
福伯被噎得说不出话,议事厅内再次陷入死寂。
绝境。
顾怀把众人的神态都尽收眼底,就在这片压抑中,他忽然轻轻一笑:
“很难吗?”
他抬起头,目光清亮得吓人,他看向李易:“李易,你觉得,为什么那位县令陈识,宁愿甘受县尉的压制,也不愿冒险与我们一试?”
李易一愣,下意识答道:“自然是因为...他不想冒险。”
“对,不想冒险,”顾怀赞许地点头,“因为在他的盘算里,他虽被架空,但终究是朝廷命官,是一县之尊,只要他不乱动,任期一满,便可安然调离江陵,可他一旦与手握大权的县尉撕破脸,就有性命之忧。”
“就算他不动手,他也能以县令的身份活着。”
顾怀站起身,踱到窗边,望着窗外劳作的人们。
“所以,我们最重要的,”他声音一沉,“是让他明白,如果不除掉县尉,他想活着,都是一种奢望!”
李易的呼吸猛地一滞,其他人或许还对顾怀这番话有些茫然,但他却隐约抓到了什么。
“公子的意思是...”
“这位县尉贩卖私盐,鱼肉乡里,甚至独揽大权,在那位县令看来都不是什么大事,因为他们都在朝廷的体系内,只要县尉还没疯,就不会谋害上官,”顾怀淡淡地说,“所以,在你看来,江陵周遭唯一能威胁这位县令安危的,是什么?”
这次回答的却不是李易,而是杨震:“是义军!”
“没错,义军。”
顾怀轻轻点头:“义军不会管朝廷的那套规矩,江陵城破,任你县令还是百姓,都得死。”
他转身,看向众人:“所以破局的关键点就在于此--怎么在他心中,让县尉和义军,产生联系?比如,让他相信,那位县尉已经和义军约好,要献出江陵城,而第一个需要铲除的,就是他这个县令?”
没有人回应他。
所有人都被这番话里蕴含的疯狂与胆魄惊呆了。
他们怎么也想不到,在拜访县令无果之后,顾怀居然能这么快地转变思路,而且如此轻描淡写地说出这番话!
福伯颤颤巍巍地开口:“少爷,这...这是不是太冒险了?”
“公子,”李易的声音有些干涩,“这...这是构陷朝廷命官,是死罪!”
“那我们现在等死,又是什么罪?”顾怀反问,“李易,你怕了?”
“我...”
“有句俗话说得好,光脚的不怕穿鞋的,背后就是悬崖,所以无论前面有什么,我们都只能往前走,”顾怀说,“而想要让县尉和义军产生关系,重点还是应该落在刘全身上。”
一向习惯提着刀论生死的杨震有些没反应过来:“刘全?”
“你觉得一个垄断了江陵城七成以上私盐渠道的盐枭,会和义军没有联系么?”顾怀冷冷地笑了一声,“要知道义军也是人,他们也要吃盐,不可能去买官盐,还能从哪里弄盐?”
李易迟疑片刻:“但公子,我们没证据。”
“是啊,没证据,”顾怀轻轻点头,“不管有没有这件事,刘全不太可能留下什么明显的把柄,我们自然也没办法弄出些‘实证’来,这种事需要长时间的跟踪、打探,我们没人手,也没时间。”
他走到桌案前,拿起笔。
“所以,”顾怀的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他刘全到底卖没卖盐给义军,根本不重要。”
“重要的是,要让陈识相信,他卖了。”
“而当发现了这一点的陈识,把目光再投向站在刘全身后的县尉时...你们说,他到时会怎么想?”
没有人说话,福伯呆呆地看着自家少爷,一时间不知道该骄傲自豪还是悚然;杨震沉默地看着他,仍然有些不明白那个曾经在溃兵刀下等死的书生,为何一下子对这个世道适应得如此之快;而老何则是全程没听懂,“义军”、“县令”、“县尉”之类的名词让这个木讷的铁匠有些头晕。
只有李易,只有作为读书人的李易,看着那个年轻公子,惊为天人。
同为读书人,为什么...为什么他就能在这种死局里,寻找到那仅存的生路?甚至于把对律法的敬畏,对官府的畏惧,悍然抛到脑后?
“这件事就从今天开始布局吧,李易,我需要你替我送一样东西。”
顾怀铺开一张纸,不再多言,开始奋笔疾书。
这是一封措辞惊恐、字迹潦草、仿佛在极度恐惧下写就的“求救信”。
“先生在上,门生顾怀泣血叩禀:学生近日察觉盐枭刘全,似与叛军勾连,贩运盐铁...学生秉持先生教诲,不愿同流,遭其灭口威胁...昨夜学生归来,立刻有流寇袭庄,凶悍异常,疑为刘全指使,意在除之后快!学生困守孤庄,危在旦夕,数十口性命系于一线...恳请先生念及师生之谊,铲此国贼,以安民心!门生顾怀,顿首再拜!”
写完,他将信纸揉搓了几下,将信封好,郑重地交给李易。
“你即刻进城,去县衙。”
“记住,”顾怀盯着他的眼睛,嘴角挂着破釜沉舟的狠厉,“你不用鬼鬼祟祟,你要大张旗鼓地去,你要让所有人都看到你,尤其是那些...会跟在你身后的人。”
“你要替我演出走投无路、惶恐不安、前来告发反贼的感觉。”
李易颤抖着接过那封信,那薄薄的一张纸,此刻却重逾千斤。
“公子...放心!”
......
目送李易的身影消失在溪上木桥,顾怀才长长地吐出一口浊气。
福伯,杨震,老何都心事重重地去忙他们的事情,屋檐下顾怀脸上的冰冷和算计如潮水般褪去。
他换上了一副温和的表情,那是这个年纪应有的样子。
春风微凉。
顾怀开始巡视这属于他的庄子。
从杨震口中听到的战损,还是有些不太确切,有些东西杨震这个粗汉描述不出来,也就只能由他亲自去看。
而当他出现在众人眼前时,气氛立刻不同了。
“公子!”
“公子,您回来了!”
“公子,用过饭了吗?”
无论是清理着废墟残骸的,还是扛着工具准备修墙的,所有人都停下手中的活计,恭敬地向他打招呼。
从买下庄园,收拢这些流民佃户,已经过了很多天了。
如果说一开始他们还对这位突然出现的“老爷”饱含敬畏与戒备,那么可以说在“工分制”的普及以及昨晚的庄园保卫战后,这些人都已经开始渐渐明白一个事实。
他们真的,是这个庄子的一员了。
此刻他们投向顾怀的目光里是毫无保留的感激与信赖,顾怀俨然是这片土地上唯一的主心骨。
一个提着水桶的妇人见到他,连忙放下桶,笨拙地行了个礼,脸上是淳朴的笑。
几个半大的孩子更是努力挺起瘦弱的胸膛,想让公子看到他们的勤快。
顾怀微微颔首回应,他又走到那几个在昨夜受伤的人的家里,摆了摆手,示意他们不用起来,温言询问了几句伤势。
直到最后,他站到了庄园的大门前。
怎么说呢?在那些冷酷的算计之外,他还是有了一丝奇异的满足感。
从蜷缩在废屋等死,到如今能给他人庇护,虽然死亡的阴影仍然追寻着他,但他有了一座庄园,有了班底,有了几十个为了吃饱饭能拼命的劳力,他感觉这个残酷的世界终于在向他慢慢敞开怀抱了。
而且,昨晚那场胜利,是在他缺席的情况下,由杨震和这群流民自发打赢的。
这比他亲自指挥更有价值。
这证明。
“家”的概念,已经在这片废墟上生根发芽。
是时候,再添一把火了。
“福伯!”顾怀扬声道。
“少爷,老奴在呢。”
“传我的话,”顾怀的声音传开,“把我刚拉回来的粮食,还有...那几块腊肉,全都搬到空地上去!”
“今晚,犒赏所有人!所有参加过战斗、所有为修复庄园流过汗的人!”
“开大锅,吃肉!”
“轰!”
短暂寂静后,欢呼爆发,直上云霄!
“肉!公子赏肉吃了!”
欢呼声未落,几个手脚麻利的妇人已经红着眼眶,手脚并用地将几口大铁锅架到了临时垒起的灶上。
福伯亲自打开了那几个装着腊肉的布袋,那干瘪发黑的肉块此刻在众人眼中,比黄金还要耀眼。
当腊肉被切成厚片,混着新下的粟米和野菜倒入滚水中时,一股难以言喻的、霸道而醇厚的肉香,轰然炸开,蛮横地席卷了整个庄园的每一个角落。
所有劳作的声响都停了下来。劈柴的汉子忘了挥斧,清理废墟的妇人停了手,连角楼上巡逻的青壮,都忍不住深深吸了一口气,喉结上下滚动。
这不是肉汤,也不是零星的肉沫,这是...实打实的肉!能塞满嘴的肉!
空气中只剩下柴火燃烧的噼啪声,和锅里“咕嘟咕嘟”的、令人心痒难耐的沸腾声。
孩子们更是像被勾了魂,围在锅边不肯离去,眼巴巴地望着那翻滚的、逐渐变得油润浓稠的粥汤,小鼻子不住地抽动,口水咽了一口又一口。
“排队!都排队!少爷赏的,人人有份!”福伯沙哑着嗓子维持秩序,脸上的皱纹都笑得舒展开来。
长长的队伍很快排起,没有人争抢,但每一双眼睛都死死盯着那口锅,捧着碗的手微微颤抖。
当第一勺带着肉片和油花的稠粥舀进破旧的陶碗时,那汉子甚至来不及说声谢,猛地蹲下身,把头几乎埋进碗里,也顾不上烫,稀里呼噜地就往嘴里扒拉。
滚烫的粥烫得他直抽气,他却舍不得吐出来,张着嘴哈着气,脸上是几乎溢出来的满足。
“慢点吃!没人和你抢!”分粥的妇人笑骂着,手下却毫不含糊,给下一个人的碗里,特意多舀了一片沉在锅底的肉。
老何和工程队的汉子们聚在一起,蹲成一圈,埋头吃肉,整个空地上,充满了狼吞虎咽的吞咽声、满足的叹息声和碗筷碰撞的轻响。
没有人说话,所有的精神气力,仿佛都用在品味这久违的、扎实的、带着油荤的食物上。
杨震端着碗,没有和众人挤在一起,他靠在一段修复好的墙垛下,沉默地吃着。
他吃得很快,吃完后,他看着空碗,又抬眼望向那片喧嚣火热的人群,那双见惯了生死、冰封般的眸子里,似乎也被这人间烟火气熏染,融化了一丝寒意。
顾怀没有吃,他只是静静地站在外围,看着这一切。
他看到昨日还面黄肌瘦的孩子,此刻小脸上泛起了红晕;他看到曾经眼神麻木的妇人,此刻眼中有了光彩,笑着互相低语;他看到那些在昨夜拼死守护庄庄园的汉子,此刻露出了憨厚而满足的笑容。
空气中弥漫的肉香、粟米的谷物香、柴火的烟火气,混杂着人们身上汗水的味道,构成了乱世里的鲜活图景。
是活着的味道。
也是家的味道。
......
这顿庆功的大锅饭喧嚣到了黄昏。
忙碌完的福伯找到了站在屋檐下的顾怀,和喜气洋洋的众人不同的是,他脸上带着些忧色。
“少爷,庆功是好,人心也稳了,个个都在感恩戴德,可...咱们的存粮一直得靠采买,五十多张嘴,坐吃山空啊。”
忠心的老仆低声道:“眼下开春了,农时误不得啊,怕是得考虑春耕了。”
“我知道,走吧,去地里看看。”
他带着福伯,召集了几个佃户,来到了庄园后方那片大块的、杂草丛生的荒地。
一个老汉被众人推到了最前面,他须发皆白,皮肤黝黑干瘦,背也有些微驼。
他叫孙老汉,是这庄子原来的佃户头领,种了一辈子地。
“公子...”孙老汉局促不安地捏着衣角,他刚才也吃到了肉,对这位新主家充满了敬畏,“您...您叫小的们来,是要开荒?”
“已经到了要开荒的地步么?”顾怀问道,“可之前的牙人说这庄子周遭都是熟地,我看这田垄也还在,难道就不能直接种么?”
“回公子,是熟地没错,旁边有溪水,也不缺水,可您看,”孙老汉指着那发黄发白的土壤,“可...可就是荒了三五年的熟地,才最是要命啊。”
“连年战乱,没人伺候,这地力,早就被耗尽了,庄上如今又没牲畜,连头牛都没有,更别提粪肥,现在就算种下去,也是白费力气,长不出几粒米啊,还是得一点一点开荒,养地,才能有收成。”
身后几个老农佃户也纷纷附和,脸上写满无奈。
“所以归根结底,是土地的肥力不够?”
“是。”
顾怀沉默片刻,他的脑海里并没有太多关于种田的知识,一方面是穿越之前,他只有小时候才在农村的祖父母家待过,另一方面,现在这个身份就是彻头彻尾的书生,哪里会种田?
难怪之前买下庄子这么便宜,那牙人分明就知道这些,且没有说出来...终究还是被坑了。
但...好像也不是全无办法。
顾怀一边回忆一边问道:“那如果集中收集庄中五十余口的人畜粪便,用以肥田呢?”
然而孙老汉听完,头摇得像拨浪鼓,脸色都变了。
“使不得!万万使不得啊,公子!”
孙老汉急了,这位公子什么都好,就是有时候的想法太“想当然”。
“公子爷,您是读书人,有所不知,”他赶紧解释,“这粪肥,是要‘沤’的!庄户人家,都是在‘冬藏’时节,把人畜粪便、杂草秸秆,都归拢到粪坑里,沤上三五个月,沤‘熟’了,开春才能用。”
他指着不远处的庄园:“现在是开春,不是冬天,现在收的都是‘生粪’!生粪下了地,它烧苗啊!那点金贵的苗,全得给烧死!公子,咱...咱错过时节了!”
“哦?”顾怀笑了。
他终于想到了办法。
“老丈,”顾怀蹲下身,抓了把土,,“你说的,是‘冷沤’,是挖坑沤法,我有一法,不挖坑,只‘堆山’。”
“不需三五月,只需十日,可让生粪变熟肥!”
“啥?!”孙老汉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十...十天?公子,您莫不是在说笑?老汉我种了一辈子地,从没听过这种事...”
“你们不要觉得我是什么都不懂,却偏偏喜欢指手画脚的读书人,毕竟种不出粮食,我只会比你们更发愁,”顾怀站起身,拍了拍手,“按我说的做,若当真烧了苗,我也不会责怪你们!”
孙老汉被顾怀的气势镇住了,不敢再反驳。
“围墙已经修复得差不多了,屋舍也大多被清理了出来,从今天开始,工程队解散!”顾怀扬声道,“庄子里会种田的人,组建‘农耕队’,接下来,就是你们要做的第一件事!”
“收拾出空地,第一层,铺干草枯叶!”
“第二层,浇上收集的人畜粪尿!”
“第三层,撒上溪边的河泥!”
“如此反复,堆高至五尺!定时混合,不许踩踏,要保持松散!”
站在田垄边的几个佃户,满心狐疑地听着这从未听过的“沤肥”方法,大体上和原来的沤肥法是差不多的,只是...
“公子...为何不踏实?为何要如此松散?这...这沤不熟啊!”孙老汉忍不住又问。
“老丈,这个法子,要的不是把粪肥堆进坑里烂掉,而是要充分发酵,”顾怀高深莫测地说道,“总之,你记好,堆好三日后,带人将这粪堆彻底翻一遍,五日后,你拿根木棍插入堆心,再来回我。”
孙老汉似懂非懂,但顾怀这位“老爷”发了话,他也就只能带着几个佃户,先去忙活了。
而顾怀则是看着眼前连绵的荒废田地,心中默默盘算。
只可惜庄子现在还只有五十来人,人少地多,管理也跟不上...只能在工分制下搞集体生产,等熬过了这一关,庄子人多起来,到时候要是搞分田承包...相信这些曾经在地主剥削下吃都吃不饱的佃户们,一定会给自己一个大大的惊喜。
终究还是只能,慢慢来啊。
......
在顾怀对着连绵的土地畅想着未来规划的同时,江陵城内。
李易深吸了一口带着凉意和烟火气的空气,用力揉了揉脸颊,让表情看起来足够惊慌失措。
他整了整身上那件洗得发白、甚至带着些许逃难时留下的污渍的儒衫,目光刻意变得游移不定,脚步匆匆地穿过逐渐热闹起来的街道,径直朝着那座青灰色、象征着江陵最高权力的县衙大门走去。
这番动作,自然落在了街角处,一个穿着短褂、看似无所事事的闲汉眼中。
他眯起眼睛,看着李易小心谨慎地不断扫视周围,看着李易走到县衙门口那对石狮子前,和守门的衙役一番对话,看着衙役让开道路,让李易走了进去,他甚至看到一个师爷打扮的人,快步迎了出来。
闲汉的眼神骤然变得极为锐利。
他犹豫了片刻,若无其事地从地上站起身,拍了拍屁股上的灰,转身汇入人流,脚步逐渐加快,朝着城西刘全宅邸的方向狂奔而去。
妈的,那个书生--
居然敢派人去县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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