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虚眼遭劫虫心怒
“你爹所行之事,世人或以为愚,然守一锅马骨汤而护伤兵,其实是智者。”
他顿了顿,目光落在那半块麦饼上。
“恻隐之心,人皆有之,你爹心中有此,故能舍己为人。我观天下修士,多求长生不老,却少有人能如这凡人这般,心怀慈悲。”
李思敏听得眼眶微红。
篝火啪嗒一声,溅起几点火星。
“师兄。”
“我其实知道你不是人。”
陈根生的手停在半空中,刚要去拿那块麦饼。
“我修为虽低,但我体质特殊,眼睛比较特别。”
“或许境界高深的修士都看不出来,但是我知道,你是一只虫子。”
夜风呼呼地吹过,火堆里的柴火发出轻微的爆裂声。
陈根生缓缓放下手,整个人的气质在这一刻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是的。”
他点了点头,此时近乎谦卑,非常诚恳。
“我是蜚蠊。”
“物无贵贱,因其所用,各有攸宜。”
他望着李思敏,眼中有着一种复杂的情绪。
“你方才所言,能分一口吃的给我,便是袍泽。我虽为虫,却从你身上学到了何为人心。”
李思敏轻轻摇头。
“虫也好,人也罢,心存善念便是好的。我爹常说,这世上最难得的,不是修为多高,而是心地纯良。”
陈根生伸出手,将那半块麦饼拿了起来。
“受教了。”
……
接下来的五日,路途平静无波。
李思敏的心情明显轻快了许多,脚步也跟着快了。
翻过最后一座山头,视线豁然开朗。
山脚下,一片平坦的谷地中,坐落着一个不大的镇子。
炊烟袅袅,升入湛蓝的天空。
一条清澈的河流绕镇而过,河边有妇人正在浣纱,笑语声声,隔着很远都能听见。
田地里,有健壮的农夫赶着牛,犁开肥沃的土地。
一切都显得那么宁静,安详。
镇子东头,一间被篱笆围起来的小院,正是李思敏的家。
两人走进镇子。
街上的行人看见他们,纷纷停下脚步,脸上挂着热情而淳朴的笑容,对着李思敏打招呼。
不一会,便到了家里。
李思敏推开门,喊了一声爹。
一个干瘦的男人从屋里走出来,左腿裤管是空的,随着走动,在风中轻轻晃荡。
男人看见李思敏,浑浊的眼睛里亮了一下,随即又看见了她身后的陈根生。
那是一种凡人看到仙师时,混杂着敬畏与期盼的神情。
男人挣扎着想要跪下行礼,被陈根生上前一步,单手托住了。
李思敏的爹,确实如她所说,是个再普通不过的人。
他身上没有半点灵力波动,只有长年劳作与沙场征战留下的一身伤病,人生,已经走到了尽头。
此时李思敏从怀里郑重地摸出一块小小的木牌,递给陈根生。
木牌很旧了,上面用炭笔歪歪扭扭地画着一只飞鸟,是宗门完成任务的信物。
陈根生收了木牌,对那男人略一颔首,便转过身。
如今信物到手,他迈开步子,朝着镇外走去,没有回头。
山路还是那条山路。
来时两个人,回去只剩他一个。
当他翻过山脊,正准备施展身法,尽快赶回宗门时,脚步却停了下来。
远方的天空中,有一片灰蓝色的云,正在逆着风,朝着越西镇的方向飘去。
陈根生眯起眼,他这副人身的视力极好。
那是无数只蝴蝶,通体灰蓝,翅膀上没有半点斑纹,飞舞的姿态僵硬而整齐。
陈根生转身,继续朝着红枫谷的方向走。
与他无关。
他的任务已经完成了,信物到手,李思敏是死是活,都影响不了他去执事堂领取那三百块灵石。
可只是走了三步,便再也迈不开腿。
“我爹说,能分一口吃的给你,就是袍泽。”
“师兄,你只是饿了。”
这副人身,当真麻烦。
他陈根生,从一只凡虫爬到今天,靠的是吞噬,是掠夺,是毫不犹豫地将一切能化为养料的东西啃食干净。
何曾有过这等拖泥带水的心思?
“心里的坎……”
李思敏她爹过不去心里的坎,所以守着一锅马骨汤,被打断了腿。
李思敏过不去心里的坎,所以耗尽灵力,为了一群素不相识的凡人降下甘霖。
现在,这道的坎,轮到他陈根生。
他抬起头,望向越西镇的方向。
那片灰蓝色的蝶群,已经压到了镇子的上空。
三百块灵石。
李思敏是活着的凭证。
她若是死了,宗门追查下来,或许会生出变故,他这三百块灵石,便有可能拿不到手。
对。
这个念头一生出来,心口似乎就不那么烦人了。
陈根生不再犹豫,朝着来路狂奔而去。
越西镇已经近在眼前。
越是靠近,空气里的味道就越是古怪。
当他冲上最后一处山坡,越西镇的全貌,落入他的视野。
镇子还在。
原本袅袅的炊烟不见了,浣纱妇人的笑语声消失了,田地里赶牛的农夫也无影无踪。
整个镇子,被一层灰蓝色的粉末覆盖,屋顶上,街道上,田埂上,都是厚厚的一层。
仿佛下了一场灰色的雪。
几只残存的灰蝶,还在空中无力地扑扇着翅膀,飞舞的姿态僵硬,然后一片片地,从空中跌落,混入地面那层厚厚的灰蓝色粉尘里。
镇上的居民还保持着生前最后的姿态。
有的坐在门口,有的躺在摇椅上,有的正端着饭碗。
他们的血肉骨骼,都变成了灰蓝色的粉末,只留下一个由粉末构成的人形轮廓。
风一吹,那轮廓便散去。
李思敏家的小院,篱笆已经倒了。
院门大开。
陈根生一步跨了进去。
院子里,李思敏的爹,也变成了一具灰蓝色的人形粉末雕塑,靠在门框上,姿态安详。
屋子里,传来轻微的响动。
陈根生直接撞开了房门。
一个绝美的少女,正站在屋子中央。
她穿着一身洁白的长裙,不染半点尘埃,与周遭这片灰败的世界格格不入。
正是阴火蝶。
它手上,正拎着李思敏,此时满脸是血,已然昏死过去。
阴火蝶听见动静,缓缓转过头,那双清冷的眼眸,落在了陈根生身上。
“我当是谁,原来是你这只人嫌鬼厌的蜚蠊。”
阴火蝶松开手,李思敏软绵绵地瘫倒在地,眼眶里只剩两血窟窿。
“这观虚眼。”
她把眼珠凑到面前,细细端详。
“能看破虚妄,辨识本源。这等天赋神通,竟生在一介凡人身上,当真是明珠投暗。”
陈根生死死盯着地上的李思敏,她胸口还在微弱起伏,但气息已经极其微弱。
“你为何要伤她?”
“我这是在成全她。这双眼睛在她身上,不过是个废物,在我手中,才能发挥真正的价值。”
陈根生心头一凛。
“天道不公,神通乱投。有些绝世天资,偏偏落在蠢人身上。”
“就像你这只蜚蠊,明明有六手之便,却甘愿做人类走狗。”
“这女子天生观虚眼,却不知修炼,我取了来,物尽其用。”
“她待你如何?”
阴火蝶忽然问道。
“什么?”
“这个凡人女子,她待你如何?”
阴火蝶走到窗边,望着外面满镇的灰蓝色粉末。
“你一只虫子,她把你当人看?”
陈根生没有回答。
“虫豸就该有虫豸的样子,学什么人情世故?”
“你懂什么叫袍泽吗?”
陈根生疑惑道。
阴火蝶嗤笑。
“一只蜚蠊和一个凡人,能算袍泽?你当她是同类,她可曾真正把你当过人?”
“她分你半块麦饼,你便感激涕零?”
“不过是害怕罢了。害怕得罪你这个修士,害怕你撕下伪装,将她也啃成白骨。”
“而那些温言软语,不过是在求饶。”
“你说的不对。”
阴火蝶笑得更欢。
“恼羞成怒了?蟑螂再怎么学人,骨子里还是那副下贱样。”
陈根生宽大的袖袍之下,另外四只稍小的手臂,也悄无声息地探了出来。
六只手,平平摊开。
李思敏给他的那几张烈火符,还有他从那三个外门弟子身上搜刮来的符箓,一共六张,静静地躺在他的六个掌心。
没有丝毫迟滞,火光带着匹炼直接炸开。
阴火蝶的身形骤然变得模糊,想要后退。
火焰及体的前一刻,她将那对眼球死死护在怀里。
噗噗噗!
白色的长裙瞬间化为飞灰,露出底下光洁的肌肤,此刻却被烧灼出几道焦黑的伤痕。
她闷哼一声,整个人踉跄着后退了几步,撞在墙上,嘴角渗出一缕鲜血。
可她怀里的那对眼球,却被护得周全。
陈根生哑然失笑。
“看来,你也不是那般无敌。”
“我猜猜看。”
“你不是什么结丹真修,就连筑基恐怕都还差得远。”
阴火蝶的脸色变得难看,她靠着墙,想要站稳,身体却有些摇晃。
“《天虫百解》的那精血,我也炼化过一滴。”
陈根生停在她面前三尺处,六只手垂在身侧,姿态放松。
“这副完美的人类皮囊,耗尽了你所有的力量,对不对?”
“你屠了这满镇的凡人,也不是为了什么观虚眼。”
“你需要大量的血肉精气,来稳固你这副新的身体。”
“我猜的可对?”
陈根生每说一句,便向前逼近一分。
阴火蝶俏脸一暗,刚准备破口大骂。
“你这只蜚蠊……”
“我这只蜚蠊现在要吃了你。”
陈根生张开嘴。
十几只通体漆黑的尸障蜂,扑簌簌从他口中蜂拥而出,蜂群嗡的一声便直扑阴火蝶面门。
阴火蝶尖叫一声,双手在身前猛地一合,再张开时,掌心已满是那种灰蓝粉末,那粉末见光即长,化作毒雾,将她笼罩了进去。
冲在最前面的几只尸障蜂,一头扎进雾里,歪歪扭扭地从半空中跌落。
陈根生心头一痛,从储物袋中取出一张狂风符。
一道肉眼可见的龙卷,平地而起,卷起屋内的尘土与碎屑,呼啸着撞向那片灰蓝色的毒雾。
毒雾被狂风一吹,瞬间溃散,倒卷而回,糊了阴火蝶自己一脸。
她被呛得连连咳嗽,脸庞上沾满了灰蓝色的粉尘,狼狈不堪。
“现在如何?”
陈根生惊讶地看着她。
还存活的蜂群,再次扑了上去。
阴火蝶眼中闪过一抹决绝,不再理会蜂群,死死盯着陈根生,猛地张开了嘴。
一口惨白色的本命火焰,从她口中喷出。
陈根生只来得及将身体侧过半分。
嗤。
他右边最粗壮的那条手臂,从肩膀处齐根而断,连一滴血都未流出,便在惨白的火焰中,直接化作了虚无。
剧痛迟了半步,才轰然炸开。
陈根生闷哼一声,踉跄着后退,左手死死按住右肩的伤口。
那里空空如也,伤口平滑,边缘处还萦绕着一丝丝惨白色的火苗,正贪婪地啃噬着他的血肉。
阴火蝶喷出那口阴火后,整个人仿佛被抽干了所有力气,脸色煞白,软软地靠在了墙上。
“我的阴火,滋味如何?”
“你这只臭虫,现在……”
她的话没能说完。
因为尸障蜂群,已经扑到了她的脸上。
存活的还有八九只。
一只被拍飞,立刻有三只补上。
它们钻进她的眼眶,她的鼻孔,她的嘴巴。
阴火蝶的挣扎越来越弱,一会就彻底没了动静。
两只吃得肚皮滚圆的尸障蜂,从屋里飞了出来,将观虚眼放到了他的手心。
陈根生将眼球收好,抱着李思敏,头也不回地离开了越西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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