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乱世悲歌
渭水汤汤,其流浊黄,映着初春苍白的天光。
时值前秦建元十四年(公元378年)孟春,残冬的寒气犹自紧锁着关中平原,河畔的柳枝未吐新绿,只余枯褐枝条在料峭寒风中瑟瑟摇动。
一条从华山北麓蜿蜒而来的黄土官道上,踽踽独行着一个青衫少年。
他不过十六七岁年纪,身形尚显单薄,背负一个小小的书箧和一柄简陋的油伞。
衣衫是半旧的青布所制,浆洗得有些泛白,虽朴素却极为整洁。
脚下踏着的布鞋边缘已有磨损,鞋底沾满长途跋涉带来的泥渍。
少年眉目清朗,鼻梁挺直,一双眼睛黑白分明,蕴着超越年龄的沉静与忧思,正是孤身赴长安入太学的王曜。
王曜走得并不快,并非不知前路遥远,而是沿途的景象,如同冰冷的针芒,不断刺痛他年轻而热切的心。
起初离家,山道崎岖,林木深秀,尚有几分世外桃源般的幽静。
然越近京畿,官道便越见宽阔,道上车马行人也愈发稠密。
富商巨贾的驷马高车油壁雕窗,由健仆驱策,卷起阵阵烟尘,呼啸而过。
豪门贵胄的家眷香车宝盖,华服丽影在帘隙间若隐若现,环佩叮咚之声似与道路的泥泞无关。
更引人侧目的是不时疾驰而过的披甲骑士,蹄声如雷,背负令箭,面容峻肃,那是传递军情战报的驿卒,无声诉说着帝国持续的扩张与消耗。
然而,道旁与之形成凄厉对比的,是无尽的萧索与困顿。
田野里,越冬的麦苗稀疏枯黄,显见去年年景不佳。
三三两两的农人,衣衫褴褛,面黄肌瘦,在料峭的春风里木然地锄着冻硬的土地,眼神空洞得如同枯井。
官道两侧的沟壑、柳树根下,蜷缩着衣衫单薄、瑟瑟发抖的流民。
他们蓬头垢面,面颊深陷,不知从何处流浪至此,又将在饥寒中挣扎至何时。
偶尔有奄奄一息的老者,或低声啜泣的孩童,那微弱的声音,在车轮马蹄的喧闹中被轻易碾碎。
王曜的心渐渐揪紧。他离家进京,怀的是求学报国、辅佐明君、终结这混乱时代的豪情壮志。
家中虽非豪富,却也温饱无虞,更有严师启蒙,教他读圣贤书,知天下事。
书中所描绘的“仁政”、“王道”,与眼前这朱门车马竞相驰,道旁枯骨无人收的景象,形成了太过鲜明的讽刺。
他曾听闻天王苻坚勤政爱民,重儒兴学,任用贤相如王猛,使秦国国力蒸蒸日上,俨然有一统北方、澄清寰宇之象。
太学便是天王倡导文治、招揽天下英才之所。
他正是为此而来,深信所学当能在这位明主面前施展抱负。
可脚下这片号称“京畿重地”的土地,却向少年展示了一个被精心粉饰的盛世之下,涌动的冰冷暗流。
那些骑士马蹄带起的尘土尚未落定,路旁便有饿殍般的老人气若游丝地对王曜吐出几个字:
“小郎君…行行好…粮…”
话未说完,已是气绝。旁边的小女孩木然地守着老人冰冷的躯体,连哭的力气都没有了。
王曜攥紧了拳头,指甲嵌入掌心,方才压住喉头的哽咽和眼中翻涌的潮热。
天王重文是真,可连年对晋国用兵,征伐四方,耗费的何止是钱粮?更是这无数生民的血肉与膏泽!
国库或许尚丰,民力却早已不堪重负。那些疾驰的驿卒带来的,真的全是捷报么?
夕阳西坠,将残红泼洒在荒芜的田野和泥泞的官道上,更添几分凄怆苍凉。
王曜的脚步变得沉重,并非疲惫,而是胸中翻腾的无名块垒。
忽闻前方一阵喧嚣,夹杂着清脆鞭响、马匹嘶鸣和凶狠的呵斥,更有几声犬吠。道旁原本麻木的行人纷纷惊恐地向两旁避让。
王曜抬头望去,只见前方尘土微扬,一行十数骑正拥着一位身着华贵猎装、鞍鞯精美、神态倨傲的年轻公子缓缓行来。
公子身后几匹驮马上还挂着野兔、雉鸡等猎物,显然刚从郊野射猎归来,此刻被拥堵的路况扰了兴致,颇不耐烦。
队伍前方开路的是七八个身形剽悍、腰间跨刀的豪奴。为首一个尤为魁梧,满脸横肉,骑着一匹格外高大的栗色骏马。
他正挥舞着一根裹着铜丝、闪着凶光的皮鞭,肆无忌惮地抽打着避让稍慢的行人:
“滚开!瞎了眼的东西!惊扰了我家公子的坐驾,你们几条命都不够赔!”
他的鞭梢无眼,不分老弱。一个抱着破碗的老妪动作稍慢,背上立刻挨了狠狠一鞭,痛呼一声扑倒在地,碗中仅有的少许麦粒撒了一地。
一个瘦骨嶙峋、约莫五六岁的孩童,本是跟在那老妪身旁,见地上散落的麦粒,竟忘记了恐惧,跌跌撞撞地扑上去,用那双黑乎乎的小手拼命地往怀里扒拉,想要捡回这些赖以活命的“珍宝”。
“小杂种!敢挡路?!”
那魁梧豪奴见竟有人还敢趴在路中央拾捡,挡了去路,登时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
手中的长鞭高高扬起,眼中闪烁着一种虐杀的快意,带起刺耳的破空声,竟是毫不留情地朝着那伏地孩童瘦弱的脊背狠狠抽了下去!
这一鞭力道凶狠,绝非孩童能够承受!
“住手!!”
王曜只觉得一股热血直冲脑门!什么个人安危,什么身份悬殊,统统抛之脑后!胸中那儒家“仁者爱人”、“见义勇为”的浩然正气瞬间勃发!
他怒吼一声,排开惊惧的人群,几步便冲到路中央,以身护住孩童,同时怒视着那挥鞭的恶奴:
“光天化日!尔等纵马行凶,欺凌弱小至斯!视王法何在?!视天理何存?!”
那魁梧豪奴被这突如其来的怒喝惊得动作一滞,待看清冲出来的是个衣着寒酸、身无长物的少年书生时,脸上横肉一阵扭曲,狰狞地笑了:
“呸!哪来的不开眼穷酸!也配提王法天理?我家公子的路就是王法!快滚!否则连你一起做了!”
他根本不把王曜放在眼里,只觉是只碍眼的苍蝇,手中长鞭非但不停,反而带着更重的戾气和力道,朝着王曜的头脸恶狠狠地抽来!
风声呼啸,鞭影如蛇!
王曜心中一片冰凉,明知螳臂当车,却已避无可避,只能紧咬牙关,闭上双眼,张开双臂死死护住身后的孩童,准备硬生生承受这致命一击!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远处陡然传来一声极其短促、极其尖锐的厉啸!
咻!
一道乌黑的流光快逾闪电!它并非来自王曜或路人,而是从斜侧方的一处高坡后射出!
“噗嗤!”
一声轻微的、令人牙酸的入肉闷响!
“嗷!!!”一声凄厉到变调的惨叫猛然爆发!
那魁梧豪奴挥出的皮鞭猛地脱手飞了出去!他捂着自己的右腕,发出杀猪般的嚎叫。
只见一枚精铁打造的短小弩矢,正深深洞穿了他的手腕关节处!鲜血瞬间喷涌而出!巨大的冲击力将他带得在马鞍上一个趔趄,几乎栽下马来。
这变故来得太快太猛!所有人都惊呆了!
王曜预想中的剧痛没有降临,茫然睁开眼,只见那凶神恶煞的豪奴此刻正捂着手腕惨叫,鲜血染红了马鞍。
那根夺命的长鞭软绵绵地掉落在几尺外的尘土里。
他愕然抬头望向弩矢射来的方向。
几乎同时,蹄声再次响起,不过这次却是整齐划一,带着一种沉稳的力量感。
十数骑战马从官道旁的那个土坡后驰出,迅速逼近!
为首一骑,神骏非凡,通体黝黑油亮,唯有四蹄雪白,竟是踏雪乌骓!马上骑士全身披挂着一副做工精良的银色细鳞软甲,甲片在夕阳余晖下反射着冷冽的寒光。
脸上覆着一副同样银色的面甲,遮住了口鼻和下半张脸,只露出一双寒潭般幽深冰冷的眸子,眼神锐利如箭,正冷冷地扫视着场中的混乱。
腰悬宝刀,背上挂着一张精巧却散发着危险气息的机簧短弩,弓弦犹自震颤。
令人侧目的是,在她身后紧随着十名剽悍精壮的骑士!皆身着统一的半身皮甲,背负长矛,腰挎劲弓强弩,神色肃杀,目光如鹰隼般锐利,一股百战精兵特有的铁血之气扑面而来,瞬间压过了那些豪门豪奴的散乱嚣张!
整个喧闹的官道,在这十数骑出现的瞬间,骤然陷入了一片诡异的死寂。
唯有那受伤豪奴断续的痛呼和马匹不安的响鼻声清晰可闻。
那锦衣华服的公子脸色微变,骄横之色收敛,眼神中掠过一丝惊疑和强烈的忌惮。
对方装备精良,军容整肃,行动间配合默契,更兼出手狠辣准确,绝非寻常豪族家丁可比!其背后代表的势力,只怕相当棘手,连他也轻易不愿招惹。
他强压怒火,抬手轻轻一挥,身后几名原本蠢蠢欲动的豪奴立刻勒住躁动的马匹,不敢擅动。
银甲骑士的目光无视了惨叫的豪奴和那位脸色难看的公子,首先落在地上那惊魂未定的老妪和被王曜死死护在怀中的孩童身上片刻。
随即,那冰冷的、透过面甲的视线,才如实质般投射到王曜脸上。
王曜心脏猛地一跳。即使隔着面甲,他也能清晰地感受到那目光中的冰冷……以及一丝难掩的审视,甚至是不悦。
银甲骑士开口了,声音透过面甲传来,带着一种独特的清冷质感,如同山涧寒泉敲击在冰块上,没有什么情绪起伏,却字字清晰入耳:
“血气之勇,匹夫之怒,不足称道。若无雷霆手段,就莫要替人挡那夺命鞭子,白白填了沟渠。”
她顿了顿,那寒星般的眸子似乎将王曜从头到脚又审视了一遍,补充了一句:
“念在你尚存几分胆气,今日算你命大。”语气中并无褒奖之意,更多的是一种居高临下的告诫。
王曜只觉得一股热气冲上脸颊,既是惊魂未定的余悸,更是被这毫不客气的训诫激起的羞赧与隐隐的不服。
他想要辩驳,却发现自己在这种强大、冰冷且蕴含着雷霆手段的威势面前,竟一时语塞。他张了张嘴,最终只化作一声低低的:
“……谢……阁下救命之恩。”
银甲骑士似乎并未期待他的回应,也无意透露身份。目光冷冷扫过那些噤若寒蝉的豪奴和面色阴晴不定的华服公子。
“清理道路。”银甲骑士身后一名精壮护卫沉声喝道,声音不大,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
无需动手,那些豪奴连同那位公子,在这队散发着凛冽杀气的铁骑面前,竟下意识地驱使马匹让开了道路中央。
银甲骑士看也不再看场中一眼,轻轻一带缰绳。
那匹神骏的踏雪乌骓似乎通晓人意,迈开步伐,踏着沉稳有力的蹄音,缓缓穿行而过。
身后的八名护卫骑士紧随其后,整齐划一,如同铁流般的骑队散发着无形的震慑力,压得两旁的豪奴大气不敢喘。
那锦衣公子死死地盯着银甲骑士和她身后那支神秘而强悍的骑队,眼神闪烁,似乎在极力辨认或记忆什么,最终只是恨恨地看了一眼地上哀嚎的豪奴和那些惊魂未定的百姓,冷哼一声,拨转马头带着垂头丧气的仆从,也急匆匆地离开了这是非之地。
今日之事让他颜面尽失,却又被对方的力量所慑,心中憋屈可想而知。
王曜怔怔地望着那渐行渐远、银色冷冽的背影,以及她身后那沉默如山的护卫队伍。
那清冷如冰珠的话语仍在耳边回响——“若无雷霆手段,就莫要替人挡那夺命鞭子”。
这无疑是血淋淋的现实拷问,刺痛了他那颗素怀济世之志的心。
救人之心固然可贵,但这乱世之中,仅有善心与勇气,竟是如此无力!方才那一瞬生死之别,让他深切体会到了“无力感”的锥心之痛。
而那银甲骑士所展现出的精准、高效、冷酷的力量,以及她身后那支象征权势的铁骑,则如同一座无形的山,沉甸甸地压在他心头。
一旁的老妪终于回魂,挣扎着被王曜扶起,抱着脱险的孙子,千恩万谢。
王曜看着老人浑浊眼中溢出的泪水,和她背上那道渗血的鞭痕,心中一片悲凉。
他掏出囊中为数不多的几枚铜钱递给老人,声音有些发涩:
“阿婆,快带孩子找个大夫瞧瞧吧…...”
望着祖孙俩在暮色中相互搀扶、蹒跚远去的背影,那背影比来时更加佝偻无助,在残阳下拉得很长,仿佛烙印般刻在王曜的心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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