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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长夜将尽


门板吱呀作响,承载着不知生死的重量,艰难地挪进狭窄却温暖的酒肆。厚重的大门被迅速关上,阻隔了肆虐的寒潮。

阿伊莎麻利地清空原本放烤饼火炉旁一张供客人临时休憩的长条木案,快速铺上几层粗毛毡垫。

父女二人使出浑身力气,将少年和门板一起架到木案上。

冰冷的少年甫一接触到室内比外面温暖一些的热气,身体便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牙齿咯咯作响。

“阿伊莎!生火!把灶上的热水全端来!快!”帕沙的语气带着罕见的严厉和急促。

阿伊莎没有丝毫废话,像一只灵动的羚羊般弹起。

她先是将那原本用于烘焙胡饼的小火炉里添上几块干柴,用劲扇风吹旺,炉火轰地一声蹿起火焰,散发热量。

同时她已转身冲进后厨,用一只大木盆端来了一盆滚烫的热水。

帕沙顾不上烫手,迅速拧干一块粗布巾,在热水中浸透。

他小心翼翼、手法尽量轻柔地擦拭少年脸上、脖颈、手上的污垢和冻土,动作带着一种与粗犷外表不符的细致。

那冰凉的触感和擦伤让昏迷中的少年不时发出微弱的痛哼。

“冻僵了,只怕还饿得狠了,不知昏迷了多久……”

帕沙眉头紧锁,看着少年单薄衣衫下清晰可见的肋骨轮廓,还有冻伤乌紫的手脚。

“先回暖!你去取库房里那罐最烈的马奶酒来!找最厚实的羊皮褥子盖他!”

阿伊莎再次奔向后堂。很快,她抱来厚厚的羊毛褥子,费劲地盖在少年身上。

又小心地撬开牙关,将帕沙递过来的一个小陶罐里的透明烈酒,一点点,极其缓慢地滴灌到少年口中。

浓烈辛辣的酒液滑入冰凉的咽喉,带来一股强烈的刺激。

少年无意识地发出一阵呛咳,但苍白如纸的脸上,终于似乎被这股热流逼出了一丝极其微弱的生气。

帕沙继续用热布巾擦拭少年冰冷的脚踝和腿肚,帮助其身子回温。

阿伊莎则在帕沙的指导下,用一块粗棉布沾了温水,小心地润湿少年干裂出血的嘴唇。

时间在紧张的气氛中一点一滴流逝。火炉噼啪作响,屋内热度逐渐升高。帕沙额角的汗珠滚落,沾湿了鬓角。

阿伊莎也褪去了最初的泼辣,秀气的眉宇间充满了专注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她不时用手背试探少年额头的温度。

不知过了多久,或许半个时辰,或许更短。终于,少年身体的剧烈颤抖渐渐平复下来,鼻息似乎也比最初稍显均匀有力了一些。

虽然依旧昏迷不醒,但那种逼近死亡的灰色似乎被强行逼退了少许。

帕沙略松了口气,但忧虑丝毫未减。

“烧还没完全退下去,今晚最是凶险。只怕寒气入里,又兼饥乏过度伤了根本。”

他示意阿伊莎取来药匣,那是他从龟兹带出的珍贵家底之一,里面备着几种西域和中土常见的应急草药。

阿伊莎利落地打开一个小皮囊,倒出一些暗红色的粉末。这是产自葱岭的赤参粉,极其难得,最能补元驱寒。

她熟练地将粉末倒入小半碗温热的羊汤中,用一根干净的苇管沾着,一点点耐心地点在少年毫无知觉的唇齿之间。

这是龟兹人对待重病人的法子,虽慢,却不至于呛入肺管。

“守着炉子,把风门调好,莫让他冷了,也莫要让炭气过重熏着他。”

帕沙疲惫地坐在一旁,沉声道。

他那双惯于辨识珍货的锐利眼睛,却落在了一旁被少年紧攥过、散落在案角的几件东西上——那张沾了泥污却依旧醒目的朱印文书,以及几卷散开却保护尚好的书简。

借着炉光,他看清了文书上那几个端庄古朴的大字——“太学生王曜牒”。

“太学?”

帕沙心头猛地一跳,眉头再次锁紧,眼中闪过极其复杂的神色。这长安城南郊,毗邻太学,他本想着是便利营生,小心避开是非。

岂料第一个大麻烦,竟直接以如此意外的方式倒在了自家门口!这太学的名头,在长安这片土地上,既是莫大的前程,亦是搅动漩涡的暗流源头。

他盯着那卷文书良久,才小心地用粗糙的手指将它卷起,收好,压在那些书册之上,眼神复杂地看了一眼案上依旧人事不省的少年。

长夜漫漫,炉火在阿伊莎的照看下保持着稳定的温热。后堂角落的老鼠声早已消失,不知是吓跑了,还是被这凝重气氛惊扰。屋外风声依旧呜咽。

帕沙坐在矮凳上,靠着墙闭目养神,却并未真正睡去,一只耳朵始终留意着木案上的动静。

阿伊莎则坐在炉火前,双臂抱膝,眼神在跳动的火苗与木案上那张苍白清瘦的脸庞间来回游移。

少女明亮的眼眸里,少了几分平日的泼辣狡黠,多了些凝重和好奇。

这倒在自家门前的少年,这太学的印记,如同骤然投入平静池塘的石子,在这间不起眼的“龟兹春”酒肆里,激荡起一圈圈未知的涟漪。

而这艰难的一夜,才刚刚开始。

后半夜,寒意最重之时。王曜的情况果然如同帕沙所预料,陡然变得凶险起来。

一丝微弱但持续的低烧终于还是升腾起来,如同潜行的毒蛇。

他苍白的两颊泛起不祥的潮红,嘴唇的干裂并未因之前的滴水润湿而有太大缓解,反而更添了几分枯槁。

汗珠,先是细密的、冰冷的,如同从冰冷石头里渗出的水珠,沾湿了他鬓角和颈侧的头发。

紧接着,体温如同失控的火炉,闷热的气息从厚重的羊皮褥子里蒸腾出来,将他的皮肤炙烤得滚烫。

更为糟糕的是,他在深度昏迷中开始陷入不安的呓语。

声音时而模糊不清,如同喉中滚动着石块,只发出嘶哑的呼噜声;时而又猛地拔高,带着孩童般的恐惧和无助:

“鞭子……快躲开……阿婆……孩子……”手臂会无意识地挥动一下,仿佛要挡住什么可怕的重击;“……朱门……白骨……天王……民力……何以至此啊!”

几声断断续续的悲鸣,夹杂着痛苦的哽咽和无尽的悲愤质问,最终又沉入模糊的、意义不明的低喃之中。

每一次身体的剧烈挣扎和呓语的爆发,都让守在一旁的帕沙和阿伊莎心头紧紧揪起。

帕沙经验丰富,知道这是体内寒热交战、病邪深入,还有他不知道的白日里那番惨烈景象在少年心中烙下的深刻印记,共同引发的风疾之兆。情况远比冻僵复温要复杂棘手得多。

帕沙迅速将后厨所有能用于降温的东西都寻来。阿伊莎听从父亲的吩咐,一遍遍更换着浸泡在冰冷井水中的布巾,轮流敷在王曜滚烫的额头和同样灼热的手腕内侧。

每一次更换,冰冷刺骨的井水都让她冻得直抽冷气,指尖瞬间失去知觉。

“烧得太猛了……”

帕沙看着那副被自己视若性命的银质嵌宝小酒壶,里面装着给贵人准备的珍贵蒲桃(葡萄)甘露。

他犹豫片刻,最终还是拧开壶盖,倒出一点点淡金色的醇厚液体在小杯里。

这不是为了奢靡享受,而是西域胡商口耳相传的一个秘方:对于高热神昏者,若辅以甘露清凉之气,或能稍稍压抑那焚身的内火。

阿伊莎在父亲凝重的注视下,用小指沾取那几滴价值不菲的甘露,极其小心地涂抹在王曜干裂焦渴的唇缝处。

那丝甘甜凉润的气息似乎短暂触醒了昏沉中的少年,他的舌尖无意识地微微舔舐了一下,呓语的声音竟也低弱下去少许。

但这只是短暂的缓解。半个时辰后,高烧如同蓄势的反扑,再次袭来,且来势更为猛烈。

王曜身体蜷缩,时而如同离水的鱼般张口艰难喘息,时而又牙关紧咬,发出咯咯的响声。

帕沙眼中最后一丝犹豫消失,果断地翻出药匣底层的一个不起眼的牛皮小包。

层层打开,里面是一小堆黑褐色、散发着奇特微苦气味的干粉。这是采自葱岭绝壁的寒石莲花粉,最是清热镇惊,药性却极为霸道猛烈,非危急关头不得轻用。

他取用了极少的量,以温水调和,然后用力掰开少年紧咬的牙关。阿伊莎配合默契,用一只小小的角质勺,将那苦涩的药液强行灌入王曜口中。

苦涩药汁入喉,王曜的身体猛地一挺,剧烈地呛咳起来,脸憋得通红。阿伊莎急忙拍打他的背心。

片刻挣扎后,或许是药力初显,或许是耗尽了力气,他喘息稍平,再次陷入昏沉,只是脸上的潮红似乎褪去了一丁点,汗出得不再那般凶猛。

就这样,父女二人彻夜无眠,轮流看护。

换冷巾、试体温、润唇、强灌汤药(喂的仍是温补的赤参羊汤,混了些许姜汁)、警惕着他可能再次剧烈挣扎坠下木案。

阿伊莎眸中的光彩在焦灼中渐转暗沉,却始终轻咬着唇,不言不语地执行着父亲的每一个指令。

帕沙则像一座沉默的山岩守在一边,唯有眼神锐利如鹰隼,紧盯着少年每一次呼吸的起伏。

直到窗外浓墨般的黑暗终于开始渗入一丝极淡、极其模糊的灰白,长夜将尽。

黎明时分,寒风裹挟着霜气,敲打着窗棂。屋内炉火已添了几次新柴,维持着勉强驱散寒气的暖意。

帕沙用布满血丝的眼睛,仔细端详着木案上的少年。

那场要命的高烧竟真的退了下去!虽然体温仍比常人高些,但额角手心的滚烫已转为一种温热,脸上病态的潮红消失了,恢复了苍白,却不再是死气的灰败。

紊乱的呼吸变得平稳绵长,紧蹙的眉头也似乎舒展开了少许,不再有令人揪心的呓语。

汗水浸润了他的里衣,但这汗不再冰冷粘腻,反而带着一丝病后初瘥的微潮。

“熬……熬过来了!”

阿伊莎的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沙哑和浓重的疲惫,但更多的是一种劫后余生的巨大欣喜。

她一直紧绷的心弦骤然松弛,几乎要站立不稳,赶忙扶住木案边缘。

帕沙长长地、沉重地吁出一口气,仿佛要把胸膛里积压的浊气和一整夜的紧张忧虑全部吐尽。他布满老茧的手掌,第一次带着一种纯粹的如释重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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