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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柏荫朱门


王曜在递入学帖与守门甲士验看后,似感身后略显安静,待转身回望时。

青石官道笔直延伸入苍郁桧柏林海,道旁空荡无人,唯有春寒料峭的风卷着几片枯叶打旋儿。

那道火红的身影,竟不知何时已渺无踪迹。

他唇边掠过一丝微不可察的怅惘,旋即化为淡淡的苦笑,摇了摇头。

也罢,各有归途。深吸一口此地浸透松柏清寒的凛冽空气,心神复归,目光便落回了眼前。

宏阔门庭之后,景象顿变。

一片由灰褐方石铺就的广漠场地在眼前铺开,其开阔远超弘农郡城校场,却静如深潭落针。

正中央一条笔直的神道如椽巨笔,贯通前方三重殿阁。

神道两旁矗立着数丈高的汉白玉经幢,风雨剥蚀的坑洼与遒劲古拙的篆籀铭文纠缠其上,字字沉凝如铁铸。

东西两侧偏院的连绵回廊,在高大桧柏的掩映下重檐叠瓦,如同蛰伏的巨兽。

屋脊鸱吻森然下视,透出凛然不可冒犯之意。

视线尽头,中轴线上一座重檐歇山顶的大殿巍然耸峙,覆盖其上的厚密黑色陶瓦泛着冷硬光泽,巨大的斗拱层叠咬合,如同天工之手堆垒而起的山岳,沉稳地镇压住这片文运之地。

风过檐角,兽首悬铃清越,声声入耳,更衬得这方天地空寂神秀,威仪自生。

广庭西北角廊檐下,摆着两张寻常条案,案后端坐两名青皂布衣、木簪束髻的学吏,正埋首理着面前堆积的竹木简牍。

寥寥几位先到的学子排作短队,垂手肃立,空气凝滞得似乎连吐纳都须放轻。

就在这般静穆之中,场中却有一角正上演着小小纷乱。

“哎哟!可撞煞人了!不长眼的东西,挤什么挤?撞坏了我家郎君书匣,卖了你这身破衣烂衫也赔不起!”

一个尖利刻薄的老仆嗓音响得突兀。

只见一个面色蜡黄、满面风尘的妇人跌坐在地,身旁散着几只粗布包袱,一个翻倒的简陋木匣滚出几件不值钱的钗环簪花。

一个约莫六七岁、扎着稀疏红头绳的小女孩惊恐地紧攥着妇人破旧的袄袖,嘤嘤啼哭。

几步开外,一辆装载满箧的青幔骡车正卸货停当,车夫叉腰怒视着地上的混乱。

几名剽悍的家奴簇拥着一位身形魁梧、身着绛地兽纹锦袍的年轻汉子。

他肩头宽阔,浓眉如刀,阔鼻厚唇,一双精光内敛的眼中藏着草原风霜打磨过的锐利与沉稳的凶狠。

他并未出声,只是眉峰微蹙,似有不悦。

“对不住……实在对不住……”

那跌坐的妇人挣扎着想爬起,嘶哑的声音里是藏不住的惶恐与羞窘。

“路滑……孩子……孩子惊了神才乱跑……实在该死……冲撞了贵人……”

她慌乱地想拢回散落之物,又被身旁啼哭的孩子绊住手脚,形容狼狈至极。

“一句对不住便能了事?”

老仆趾高气扬,对着地上妇人叱骂,随即向那锦袍汉子深深一躬。

“郎君息怒!都怪这等粗鄙野妇不长眼!可知冲撞的是谁?草原雄鹰之后,翟辽翟少君!今日少君初入太学府门,就被这等下贱气运污了衣袍,坏了好意头,你拿几条贱命来抵?”

那被称作翟辽的年轻汉子眼皮微抬,目光扫过地上簌簌发抖的母女,既无汉地世家子那种文雅鄙薄,也无纯粹的暴戾。

那是一种更深沉、更接近猎鹰审视爪下挣扎猎物般的漠然——带着草原豪帅家族特有的、俯瞰弱者的居高临下与不耐。

他只是轻微地掸了掸衣袍下摆沾染的几不可见的尘灰。

周遭有人驻足,却被那几个剽悍家奴铜铃般的凶恶眼神瞪视,竟无人敢上前。

王曜胸膛间那点被朱门威仪震慑的沉静倏然消散,一股熟悉的不平之气骤然翻涌。

他未多言语,快步上前,伸手稳稳搀扶起那位颤抖的妇人,又轻柔地将那哭得小脸皱成一团的女童护到一边。

这才转向那沉静立着的锦袍汉子,正容整肃,拱手长揖一礼,声音清朗却不乏力度:

“事起意外,人非圣贤,孰能无过?稚子无心,主妇力弱,何须咄咄相逼?学生王曜,代为主失礼之处,敬请阁下海涵。”

翟辽的目光第一次真正落在王曜身上,从那身浆洗发白的青布直裰移到少年清瘦却挺拔的身姿,最后定在他不卑不亢的脸上。

那双如同嵌着铁砂的深眸里闪过一丝极淡的审视与评估,仿佛丈量着一块尚不知优劣的石料。

他有些眼熟,但一时又记不起在哪见过了......片刻后,方才低沉开口,带着北方游牧部族特有的粗粝感,但每个字都裹着桀骜不驯的分量:

“呵,倒有几分胆气,汉地庶族寒微,何时也成了流离失所之人的挡箭牌?”

他显然不屑再回忆,也不屑再纠缠,径直转身,声音带着磐石般的冷硬,对身侧下令:

“晦气!走!”

几名剽悍家奴立即如影随形,簇拥着他那还算健硕的背影,迅速消失在正对大道的门廊深处。

“多谢……多谢郎君高义……”

妇人惊魂未定,拉着女儿就要下拜。

王曜连忙伸手虚扶:

“举手之劳,夫人不必如此。观夫人行装,亦是随家人来太学报到?”

妇人张氏稍稳心神,脸上苦涩更深:

“妾身……正是,与夫君安定郡胡空,携幼女跋涉月余才至此……夫君体弱,方才……方才去寻些清水解渴,留妾身在此照看行囊……不料竟惹出祸事……”

她说着,目光焦急地望向一旁巷口。

“夫人安心在此等候,在下于此帮夫人照看便是。”王曜温言道。

不多时,一位身着同是粗布、浆洗得硬挺些的藏青儒袍,头束葛巾木簪,身形清癯的青年男子,提着一只小小布囊缝制的水壶,步履略带急促地自旁边小径转出,脸色因担忧而更显苍白。

不待他开口,王曜已先一步迎上拱手:

“来人莫不是安定胡空兄?尊夫人与令爱刚才偶遇些波折,幸而无恙,请胡兄放心。”

胡空闻言脸色骤变,三步并作两步抢至妻女身前仔细查探,见妻女虽惊却无损,并简单了解原委后,这才长长吁出一口浊气,紧绷的身形松垮下来。

他即刻转过身,对着王曜,双手抱拳,一揖深躬至膝:

“胡空谢过兄台援手之恩!若非兄台挺身,后果不堪设想!真是……感激涕零!敢问兄台尊姓大名?”

他声音微带喘息,显然一路风霜劳顿,心力耗损。

“在下弘农王曜,字子卿,胡兄莫要多礼。”

王曜郑重还礼,目光落在胡空身后那硕大的、蒙着一层旅尘的竹制书箧上。那书箧旁竟还缚着一口黝黑小铁锅、半口袋糙米,箧身竹篾磨损严重,绳结勒痕深刻入骨,无声诉说着千里迢迢的辛酸与家计之艰。

“胡兄携家带口,一路艰辛,何不觅些舟车驽马以代步?”

胡空脸上泛起愧赧红潮,喟叹道:

“实在是……囊中羞涩,无余财可支应。寒门浅陋,能得太学破格纳为生员,已是天王恩泽浩荡,赐予进身之阶,焉敢再妄求安逸,耗费公帑?”

他小心翼翼地搀扶着惊魂稍定的妻子,又轻轻抚了抚女儿柔软的发顶。

那小女孩此时已止了啼哭,一双大眼还含着泪花,却好奇地望着这位帮了她们的“叔叔”。

“只盼不负这来之不易的机缘,于圣贤书海中求得真知,不虚此行。”

王曜心头震动,诚恳拱手,语气中满是敬重:

“胡兄贫贱不移其志,困境中犹守护家小,情义深重,实乃君子之风。有此气节,日后必有青云直上、展翅宏图之日!”

三人相伴踏入太学深广的庭院。

广场西北角那两张条案后的学吏已然注意到这拖家带口的一行人。

其中一位短髭厚唇、面色不甚耐烦的圆脸学吏见他们走近,便“啪”一声将手中的硬毫笔往砚台边沿一搁,指节叩了叩案板,声音不大却带着刻板的冷硬:

“太学重地,肃穆为先!携家带口者,安顿之前勿要喧嚣搅扰!速速分开,待我点录!——来者通名,缴验牒文!”

他视线严厉地扫过胡空身后畏缩的小女孩,最后落在张氏身上。

“成何体统!”

见胡空面露窘迫,王曜先行一步,将自家牒文呈上:

“华阴学子王曜报到。”

那短髭学吏接过牒卷,眼皮只略抬了抬,目光在王曜洗得发白的粗布青衿上打了个转,鼻腔里“嗯”了一声,算是认了,语气无波无澜:

“路上可安稳?”

“尚可,劳烦先生动问。”

王曜平静答道。

旁边另一位面容清癯些、留着几缕花白长须的学吏,翻开手中沉重的名册木牍,眼睛逐行扫视,口中问道:

“安定郡胡空可在?”

胡空连忙应道:

“胡空在此!”

解下背囊,小心翼翼取出那份珍贵的牒文奉上。

笨重的书箧竹架随着动作发出刺耳的摩擦声。

他身旁的小女儿被那短髭学吏斜睨而来的目光一刺,吓得浑身一颤,躲到了母亲衣袍后面。

短髭学吏嘴角向下撇了撇,语带训诫,如同在宣读一条冰冷的律令:

“胡郎君,念你初来,且先说知:太学乃研习经义、涵养士子之圣地,非为扶弱济贫之善堂!学舍自有规制。女眷及幼童,可往西偏甲字院后号通铺栖身。凭号牌,每日卯初、酉初二刻,至丙字庖房领取定量柴米,自行炊爨!切记,无上谕特许,不得擅入讲堂、书阁、经籍库等正学重地!倘若有违院规,立时禀官遣送出京,断无宽宥!记牢了!”

胡空深深垂首,汗珠自鬓角无声滑落:

“是……是,学生牢记。”

长须学吏性情沉稳些,提笔在牒册上录下二人名籍后,起身道:

“随我去画押登册,再领学中用度物件。”说罢负手在前引路。

绕过广场正对的宏大回廊,折入东侧一进略小的庭院。

此地廊庑相接,四方围合,铺设方砖的地面透着严谨规整,也带来几分莫名的压抑。

一间不起眼的偏房敞着门,内里木架林立,堆积着数排簇新的笔墨简牍、成摞的粗麻被褥棉絮,甚至墙角还码放着几小捆劈砍整齐的干柴。

陈旧的竹木气息混合着尘土味道弥漫在空气中。

“本季录学诸生,计五百零三员。”

长须学吏行走间语气平板地指点。

“此即学库。纸墨笔砚按季定额供取,被褥夏秋二季各一换。毋作他想!”

他眼角余光瞥见胡空目光落在那堆柴火上似有关切之意,立即冷声补充道:

“至于柴薪、火镰,特为寒夜苦读之学子开灶暖身、煮茗祛寒所备!非为家口添火!听明白了?”

言下之意,休想挪用公物为妻女取暖做饭。

胡空身形僵住,默默低了头。

那短髭学吏手脚麻利地从堆积如山的被褥中扒拉出两套崭新但织工略显粗糙的麻布被褥,将其一套塞入王曜怀中时,脸上竟挤出一丝极其短促的和缓:

“王郎君,你的铺盖,安顿在丙字乙号学舍,六人共居一室。”

接着,他那根粗短的手指转向胡空,语气又变回那种特有的倨傲:

“他嘛……胡郎君,你的住处安排在西偏甲字院,丁字号区第三小舍。好歹…也算能容你们一家挤挤。”

“小舍?”

王曜不禁微感诧异,看向胡空。

“胡兄亦为太学正录生员,缘何居所分开安置?”

短髭学吏脸色一沉,声音陡然拔高。

“规制便是如此!西偏甲字院本就是护院杂役、帮佣暂居之所!只是近些年前来求学而又拖家带口者渐多,才勉力挤出几间逼仄小屋权作安置!能得片瓦容身已是恩典!莫非还想住这正院学舍不成?”

他将另一套被褥塞进胡空臂弯,袍袖一甩,径自转身忙别的去了。

长须学吏亦无多话,只对胡空微微颔首示意跟随。

胡空无奈苦笑,将那套崭新的被褥又摞在背囊上头,用绳索艰难地固定好。

他一手牵着仍有些怯生生的女儿,对王曜露出一个宽慰却难掩疲惫的笑容:

“无妨!能有方寸之隅遮风避雨,已是天王浩荡隆恩,更是愚兄一家莫大的福分。贤弟,你我皆是天子门生,同窗之情方始,来日方长,定当砥砺同行!”

两人相揖于这弥漫着陈旧气息的学库门前。

日影西斜,将殿堂巨大的影子投在空旷石场上。

远处传来宏大的暮鼓声,一下,又一下,沉郁浑厚,敲散了黄昏前的最后一点天光,也沉沉地敲在每个人的心头。

王曜抱着那套崭新却生硬冰冷、毫无暖意的被褥,望着胡空瘦削肩膀扛着重物,略显佝偻的背影,一步步走入了通往西院那条光线愈加昏暗的长长甬道。

那个小小的、依偎在父亲臂弯里的红头绳身影,连同母亲张氏蹒跚的步履,最终一起融入了那片代表仆佣生活的深院重影之中。

他独自转身,抱着被褥,踏上了通往丙字学舍的回廊。

幽深的廊道仿佛永无止境,两侧高耸的砖墙投下森冷厚重的阴影,将暮色的余光吞噬殆尽。

步履叩在冰冷的青石板上,单调的回声在空旷中显得格外寂寥。

抬头望,雕梁画栋的飞檐如同巨大的怪兽利爪,直刺入刚刚点上几粒寒星的靛蓝天幕。

身后那巍峨的殿宇在沉沉暮霭中化作巨大的、沉默的剪影,如同俯视凡尘的神祇,无声地映照着脚下这个寒门少年怀中仅有的、沉重而单薄的行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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