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南山虎啸
离了县衙那阴郁逼仄之地,踏入市井喧嚣之中,王曜只觉胸中一口浊气稍得舒缓,然心头巨石却未减分毫。
董迈那看似应允实则刁难的条件,如同一条冰冷的毒蛇,缠绕在他心间。
猎虎?谈何容易!那乃是搏命之事,纵使李虎勇冠乡野,面对山林之王,稍有不慎便是血溅五步的结局。
他岂能因一己救人之心,便将挚友推入如此险境?
“曜哥儿,咱现在回村?”
李虎见王曜眉头紧锁,闷声问道。他虽不通文墨,却也能感受到王曜身上那股沉甸甸的压力。
王曜摇了摇头,目光扫过街边林立的店铺招牌,最终定格在一家悬着“丰泰粮行”匾额的铺子上。
“不急,虎子,随我去看看。”
他摸了摸怀中那两贯沉甸甸的铜钱,这是他在云韶阁佣书所得,除去平日用度及留给母亲的家用,所余尽在于此。
他心中尚存一丝侥幸,若能以钱购粮,补足村中所欠税额,或许便可免去那场刀头舔血的冒险。
二人步入粮行。店内颇为宽敞,却显得空空荡荡,昔日堆积如山的粮囤大多见了底,只余角落些许陈米杂豆,散发着一股霉湿气味。
一个伙计无精打采地倚在柜台后,见有客至,也只是懒懒地抬了抬眼皮。
“掌柜的,请问如今粟米、麦子是何市价?”王曜上前拱手问道。
那伙计打量了一下王曜与李虎,见二人虽风尘仆仆,王曜却气度不凡,不似寻常乡民,这才稍稍打起精神,苦着脸道:
“郎君要买粮?唉,不瞒您说,如今哪还有什么市价!官府前些日子下了征粮令,说是军需紧急,将城中各大粮行的存粮几乎搜刮一空。您瞧,就剩这点底子,还是东家好不容易留下自家度日的,不卖,不卖啦!”
王曜心下一沉,犹不死心:
“小哥,可否通融一二?在下急需粮食,价格好商量,便是比平日贵上几成亦可。”
说着,他下意识地按了按怀中的钱囊。
伙计连连摆手,压低了声音:
“郎君,不是钱的事!是真没有!您就是出再高的价,小的也不敢卖啊!听说不仅是咱华阴,邻近各县都一样。这粮食比金子还金贵!您要有门路,得去郡治或许还能想想办法,咱这小县城,一粒富余的米都难寻喽!”
话语中透着一股无可奈何的惶恐。
王曜默然,最后一丝希望也破灭了。
乱世之中,权力与刀兵才是硬道理,铜钱在征调令前,竟如此无力。
他谢过伙计,转身走出粮行,阳光刺眼,却让他感到一阵寒意。
李虎跟在他身后,见他面色愈发凝重,瓮声瓮气地安慰道:
“曜哥儿,别愁了!买不到粮就算了,不就是一只老虎吗?俺李虎在山里转了这些年,狼豹野猪不知宰了多少,还怕它个长虫?俺这名字就叫‘虎’,那些山里的畜生见了俺,都得避着走!”
他拍了拍背上那张桑木硬弓,弓弦发出轻微的嗡鸣,脸上满是混不吝的自信。
“你放心,等俺准备停当,便去那南山走一遭,定将那畜生的脑袋拎回来,叫那狗县令无话可说!”
王曜停下脚步,转头看着李虎。这个从小一起长大的伙伴,面容粗犷,眼神却清澈见底,对自己的信任与情谊,毫无杂质。
他心中又是感动,又是酸楚。自己饱读诗书,身负太学生之名、羽林郎之衔,面对乡梓之难,竟要靠兄弟以命相搏来换取一线生机,这何其讽刺,又何其无奈!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翻涌的心绪,语气坚决:
“虎子,你的心意我明白。但猎虎非同儿戏,岂能让你一人涉险?那董迈只给十日之期,我们需得谋定而后动。此事不干则矣,干则必成,且要尽量保全自身,绝不能有任何闪失!”他目光灼灼。
“我虽不谙武艺,但在太学期间蒙同窗教授,也学会了点射艺,亦可出谋划策,查漏补缺,你我兄弟,当共进退。”
李虎见王曜态度坚决,眼中关切之情溢于言表,心中一股热流涌过,虬髯微动,重重点头:
“成!俺听你的!曜哥儿你脑子好使,你说咋办就咋办!”
时近正午,二人腹中饥渴,便寻了一处临街的小酒肆歇脚。
酒肆不大,门前幌子上写着“张家老酒”四字,店内摆着五六张榆木桌子,倒也干净。
此刻已有两三桌客人,多是行脚商贩或本地闲汉,正就着简单的酒菜,高声谈笑。
王曜与李虎拣了靠里一张僻静的桌子坐下,要了两碗素面,一碟酱菜,一壶村酿浊酒。
等待的工夫,邻桌几个汉子的谈话声飘了过来,内容恰好与南山猛虎相关。
一个穿着短褂、面色黧黑的汉子唾沫横飞地说道:
“……你们是没见着!那畜生,怕不是成了精了!上回县里组织的猎户,七八条好汉,带着猎犬硬弓,进了南山坳子,结果咋样?连根虎毛都没捞着,反被那畜生绕到背后,一声吼,吓得猎狗屁滚尿流,当场瘫软了两条!王老五那厮,自诩箭法了得,一箭射出去,连虎影子都没碰着,倒把自家人的裤脚给射穿了!哈哈,真是丢人丢到姥姥家了!”
另一个戴着破旧幞头的瘦高个接口道:
“可不是嘛!听说那虎不单是猛,还鬼得很!专挑雾天、雨天出来,神出鬼没。前些日子伤人的那次,是在黄昏时分,天擦黑,那虎从一片乱石后猛地扑出,快得像道影子!赵家沟那樵夫,还没反应过来,肩膀上就挨了一爪子,骨头都露出来了!要不是同伴拼死用柴刀乱砍吓退了那虎,怕是命都没了!”
王曜与李虎对视一眼,心知这二人所言,正是他们急需了解的情报。
王曜略一沉吟,端起酒碗,起身走到那桌旁,拱手一礼:
“几位老哥请了,方才听诸位谈及南山虎患,在下颇感兴趣,冒昧打扰,想请教一二。”
那几人见王曜斯文有礼,虽是生面孔,却也停下话头。
黑脸汉子打量了他一下,又瞥见跟过来的李虎那魁梧身形和背后的硬弓,眼中闪过一丝了然,笑道:
“这位郎君客气了,怎地,也对那大虎有兴趣?莫非是想去试试手气?”
他语气带着几分戏谑,显然不认为王曜这等文弱书生能有甚作为。
王曜不以为意,坦然道:
“实不相瞒,在下乃桃峪村人,村中乡邻深受此虎威胁,樵采艰难,生计困顿。若能除此一害,亦是功德。”
他并未提及与董迈的约定。
“桃峪村?”瘦高个想了想。
“哦,是在北山那边吧?离南山是有些距离。不过那虎活动范围极大,保不齐哪天就窜到北山去了。早些除掉,确是好事。”
黑脸汉子见王曜言辞恳切,便也收起了玩笑神色,正色道:
“郎君既有此心,我便与你说道说道。这虎,依我看,绝非寻常山兽。其体型比寻常猛虎要大上一圈,毛色金黄,黑纹如墨,额间似有隐隐的‘王’字斑纹,极是威猛。最厉害的,是它那性子,狡诈多疑,力大无穷。官府前两次悬赏猎虎,为何失败?一是低估了此虎之猛,二是低估了此虎之智!”
他呷了一口酒,继续道:
“头一次,猎户们循着踪迹,找到一处山洞,以为虎穴,便在外埋伏。谁知那虎根本不在洞中,反而从侧翼高崖上一跃而下,当场就扑倒一人!第二次,更是诡异,猎户们布下陷阱,放了诱饵,那虎竟似能识破一般,绕开陷阱,从完全意想不到的角度发动袭击,还将一只猎犬活活撕碎……那场面,啧啧。”
黑脸汉子连连摇头,心有余悸。
李虎在一旁听着,环眼中精光闪烁,忍不住插嘴问道:
“这虎常在哪片山头活动?可有固定的饮水、觅食之处?”
瘦高个接过话头:
“听说主要在南山深处的黑风峪一带,那儿林深草密,乱石嶙峋,人迹罕至。那虎常去峪底的小潭饮水,也在那片捕食鹿獐。不过那畜生警觉性极高,稍有风吹草动便隐匿无踪。而且......”他压低了声音。
“有老猎户说,这虎怕是吃过人肉了……身上带着一股子凶戾之气,寻常野兽远远闻到就避开了。”
王曜凝神静听,不时发问:
“依二位看,若欲猎此虎,当以何种方法为佳?需注意哪些关窍?”
黑脸汉子沉吟道:
“硬拼肯定不行,那虎爪牙之利,非人力可挡。需得智取。陷阱是要设的,但要更精巧,更隐蔽。弓箭是主力,但射手必须沉稳,箭法极准,务求一击必中,否则激怒了那虎,后果不堪设想。再者,人手不宜过多,但要精干,互相配合默契,还需有经验丰富的当地村民带队,熟悉虎性山形。”
他说着,目光不由落在李虎身上。
“我看这位兄弟,像是行家里手?”
李虎挺了挺胸膛,傲然道:
“俺自小在山里摸爬滚打,别的本事没有,就是箭还使得准些。”
王曜心中暗暗记下这些要点,又问道:
“不知前两次猎虎,可曾有人看清那虎攻击时的具体路数?譬如,是直扑居多,还是喜用尾扫?受伤后是退走还是愈发狂暴?”
瘦高个努力回想了一下:
“这个……听说那虎扑击极快,往往是先伏低身子,借草丛或地势隐藏,然后猛地窜出,直取咽喉要害。尾巴倒是没怎么听说用,至于受伤……上次它被柴刀砍中后腿,确是怒吼一声,转身就钻入密林了,并未死斗。想来再凶猛的畜生,也是惜命的。”
王曜点头,将这些细节一一印入脑中。他又与二人闲聊几句,得知他们便是南山脚下花溪村的村民,因虎患不敢入山,才来城中寻些短工度日。
谈话将尽,黑脸汉子终究忍不住好奇,问道:
“郎君打听如此仔细,莫非真要去猎虎?就你们二人?”
他目光在王曜和李虎之间逡巡,显然觉得这组合颇为奇特。
王曜微微一笑,不置可否:
“多了解些,总无坏处。今日多谢二位兄台指点,受益良多,些许酒资,不成敬意。”
他取出几枚五铢钱放在桌上,算是答谢。
那二人见状,连忙推辞,但王曜执意留下,便也欢喜收下,又说了些“预祝马到成功”的吉利话。
王曜与李虎回到自己桌位,匆匆吃了已有些凉掉的素面。
经过这番打听,王曜对南山猛虎有了更具体的认知,心下稍安,但同时也更觉此事棘手。
那虎不仅凶猛,更具灵性,绝非易与之辈。
“曜哥儿,你都听到了吧?”李虎抹了抹嘴,眼中战意更浓。
“那虎再鬼,还能鬼得过俺这老猎人?它有力气,俺有弓箭!它熟悉山形,俺更熟悉!黑风峪那地方,俺以前追一头瘸鹿去过,地势是险,但也不是没法子布置。俺看,没啥好商议的,明日俺便进山先去探探路,找准它的踪迹和习惯,回来再定计策!”
王曜却摇头:
“不可贸然,虎子,你虽勇武,但孤身探虎穴,太过凶险。我们需得先回村,将此事告知七叔公和伍叔,一来安顿村中事务,莫要再起波澜;二来,看看村中是否还有经验丰富的老猎户,能一同参详,多个人多份力。猎虎非你一人之事,乃全村之望,亦是我与县令约定之关键,必须周密筹划。”
李虎见王曜思虑周全,心中虽急,却也知有理,便点头应下。
二人结了酒饭钱,走出酒肆。日头已偏西,将二人的影子拉得长长。
他们不再耽搁,加快脚步,出了华阴县城,踏上返回桃峪村的归途。
一路上,王曜沉默寡言,脑海中不断回响着酒肆中那二人的话语,勾勒着黑风峪的险峻地形与那猛虎的狰狞形象,又与李虎所擅长的狩猎技艺相互印证,思索着种种可能的方法与变数。
而李虎则显得颇为兴奋,不时摩挲着弓背,或是模拟着拉弓射箭的动作,仿佛那猛虎已近在眼前。
对他而言,山林险阻、猛兽凶戾,不过是另一种形式的家常便饭,与王曜在太学中应对那些唇枪舌剑、权势倾轧,本质上并无不同,都是生存的较量。
他只是单纯地相信,只要兄弟齐心,没有过不去的坎。
夕阳将二人的身影投入蜿蜒的山道,一个沉静如深潭,一个昂扬似烈火,共同投向那暮色渐合、虎啸隐隐的南山方向。
前方的路,注定充满荆棘与未知的风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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