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宴阑人醉卧
华阴城西的悦来居,乃是县中数一数二的酒楼。
虽比不得长安酒肆的豪奢,却也楼高三层,飞檐斗拱,门前车马不绝。
时近黄昏,夕阳余晖为青砖灰瓦涂抹上一层暖金色,楼内已然灯火初上,人影憧憧。
二楼临街的一间雅阁,早已被董迈包下。
阁内铺设着细篾席,设四张黑漆矮榻,每榻前置一方案几,乃是时下流行的分餐制格局。
墙壁悬着几幅笔墨尚可的山水画,角落青铜兽炉内袅袅升起一线清甜宜人的苏合香,驱散着夏末的微燥。
县令董迈踞坐主位,今日他换了一身赭色暗纹锦缎常服,头戴进贤冠,面上带着案件告破后的轻松与作为东主的热情笑容。
左下首第一位是王曜,仍是一身半旧青衫,洗熨得干干净净,神色平静,看不出连日后破案的骄矜,亦无赴宴的局促。
与他同榻的则是李虎,李虎何曾见过这等阵仗,浑身不自在,赭褐短打与这雅致环境格格不入,一双环眼不住打量四周陈设,双手似乎不知该放在何处。
右下首第一位是贼曹掾郝古,他今日未着公服,穿了一身藏青布袍,脸色虽仍带着惯有的冷硬,但看向王曜时,目光中已多了几分不易察觉的缓和与欣赏。
董璇儿则坐在父亲董迈下首的另一张榻上,今日她刻意打扮过,穿着一身藕荷色蹙金绣折枝海棠的襦裙,云髻挽起,斜插一支金步摇,珠翠轻晃,映得她杏眼桃腮,娇艳非常。丫鬟碧螺垂手侍立其后。
案几上,菜肴已陆续呈上。
皆是符合时下风尚的精致菜色:
主菜是一鼎热气腾腾的羊肉羹,汤汁乳白,撒着翠绿的芫荽;一旁有烤得金黄焦脆的整只乳鸽,腹内填塞了糯米、菌菇;时蔬是清炒葵菜与凉拌脆芹;
另有几样面点,如蒸饼、汤饼,以及一碟色泽诱人的蜜渍果脯。酒则是本地产的“渭清酿”,用执壶温着,酒香醇厚。
董迈率先举杯,满面春风:
“今日设此薄宴,一为庆贺赵贵一案水落石出,真相大白于天下,还了死者公道,安了百姓人心;二为酬谢王郎君、郝贼曹连日辛劳,智勇兼备,功不可没!来,诸位,满饮此杯!”
说罢,一仰脖,将杯中酒饮尽。
郝古连忙举杯应和:
“全赖县尊运筹帷幄,王郎君明察秋毫,下官不过循例办事,岂敢居功。”亦干了一杯。
王曜持杯起身,谦逊道:
“县尊言重了,此案能破,实乃郝贼曹经验丰富、诸位衙役兄弟尽心尽力之功,王曜偶有所得,亦是侥幸。不敢当此厚谢。”
说罢,亦从容饮尽。
李虎见众人都喝了,也忙不迭地端起那小巧的酒杯,学着样子一口闷下,只觉一股辛辣直冲喉头,忍不住咧了咧嘴,赶紧夹了一筷子羊肉压住。
董璇儿以袖掩口,浅啜一口,目光却始终似有若无地落在王曜身上,见他举止得体,言辞有度,心中暗赞。
酒过三巡,气氛渐趋热络。
董迈心情颇佳,话也多了起来,不再局限于案情,开始问及王曜家中情况。
“王郎君年少英才,不知家中还有哪些亲眷?令尊令堂可都安好?”
董迈捋着短须,看似随意问道。
王曜放下竹箸,目光变得有些暗淡:
“回县尊,家父早逝,家中唯有老母在堂,身体尚算硬朗。”
“哦?原是寡母抚孤,培养出郎君这般人才,着实不易。”
董迈点头,眼中闪过一丝算计,又状若关切地问:
“郎君今年贵庚?想必……家中已为郎君定下亲事了?”
此言一出,席间瞬间安静了几分。
郝古抬眼看了看董迈,又瞥向王曜,最后目光在董璇儿微泛红霞的脸上打了个转,心下恍然。
李虎则兀自对付着那只乳鸽,浑然未觉。
王曜心中明了董迈之意,面色不变,坦然道:
“劳县尊动问,王曜虚度十七春秋,至今尚未定亲。家中清贫,且志在学业,未曾虑及婚配之事。”
闻听“尚未定亲”四字,董璇儿眼眸明显亮了一下,执壶为父亲斟酒的动作都轻快了几分。
董迈则“哦”了一声,拖长了音调,似惋惜又似试探:
“十七岁,正当婚龄啊。郎君才名远播,又是太学生、羽林郎,将来前途不可限量,想必登门提亲者早已踏破门槛了吧?哈哈。”
王曜微微一笑,避重就轻:
“县尊说笑了,太学课业繁重,王曜唯恐才疏学浅,有负天王与师长期望,不敢分心他顾。”
这时,郝古几杯酒下肚,平日里冷峻的线条也柔和了些许,他见董迈问得直接,董璇儿神色期盼,又看王曜一表人才,与这县令千金站在一处,确是郎才女貌,加之破案过程中对王曜心生佩服,便借着酒意,开口打趣道:
“县尊,依卑职看,王郎君年少有为,品貌双全;而令爱璇儿小姐,聪慧明艳,知书达理。这二人年纪相仿,又皆是人中龙凤,今日同席,倒让卑职觉得,甚是般配啊!哈哈……”
他说完,自顾自地笑了起来。
“噗——”王曜正端杯欲饮,闻听此言,一口酒险些喷出,强自咽下,却呛得连声咳嗽,面庞瞬间涨红。
李虎也停下了撕扯鸽肉的动作,瞪大眼睛看着郝古,又看看王曜和董璇儿,一脸懵懂。
董璇儿更是羞得满脸通红,嗔怪地瞪了郝古一眼,低下头去,手中帕子绞得紧紧,心中却是窃喜。
董迈见女儿神态,知她心意,又见王曜窘迫,心中虽对王曜的“狡猾”仍存芥蒂,但观其才学品貌,确也堪称良配,且若能借此笼络此子,于己亦非无利。
他便顺着郝古的话笑道:
“郝贼曹醉了,不过……小女确实对王郎君颇为仰慕,常在家中提及郎君驳斥周虓、为民猎虎的壮举。年轻人多交往,切磋学问,亦是美事一桩。”
这话虽未明言,但撮合之意已十分明显。
董璇儿见父亲也帮腔,胆子便大了起来,亲自执起酒壶,走到王曜案前,为他斟满酒杯,声音软糯带着几分娇羞:
“王郎君,郝叔叔虽是说笑,但璇儿敬仰郎君才华是真。这杯酒,璇儿敬你,感谢你为华阴百姓除去一害,为赵氏苦主讨回公道……也愿郎君莫要总是拒人于千里之外。”
说罢,自己先举杯饮尽,一双秋水明眸直勾勾地望着王曜。
董家父女一唱一和,郝古又从旁点火,直让王曜叫苦不迭,他本不欲多饮,但此刻形势逼人,董璇儿一介女子已先干为敬,他若推辞,反倒显得小家子气。
只得硬着头皮,举杯道:
“董小姐言重了,王某不敢当。”
言毕,亦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这“渭清酿”入口绵柔,后劲却是不小,他连日劳神,腹中空虚,几杯下肚,已觉有些头晕目眩。
董迈见状,笑道:
“好!王郎君爽快!来,郝贼曹,李壮士,今日不醉不归!”
说罢,又频频举杯劝酒。
郝古因案破心喜,亦放开了量。
李虎见王曜都喝了,自己岂能落后,更是来者不拒。
董璇儿看似娇弱,酒量却奇佳,亦不时巧笑倩兮地劝上王曜几杯。
王曜初时还保持警惕,浅尝辄止。
但架不住董迈、郝古、董璇儿三人轮番上阵,加之案破后心神放松,觉得数日辛劳终有成果,不免也松懈下来。
酒意上涌,话虽依旧不多,但来者不拒,杯杯见底。
李虎更是早已面红耳赤,眼神迷离,伏在案上,兀自念叨着“好酒”。
月上中天,宴席终近尾声。
董迈与郝古皆已酩酊大醉,伏在案上鼾声大作。李虎早已滑到席子底下,不省人事。
王曜亦觉天旋地转,强撑着想保持清醒,但眼皮重如千斤,头脑昏沉,终是支撑不住,身子一歪,靠在了榻边柱子上,沉沉睡去。
雅阁内杯盘狼藉,酒气氤氲。
董璇儿虽也饮了不少,但尚自清明。
她看着满室醉倒的男子,无奈地摇了摇头,吩咐碧螺:
“去叫掌柜的安排几个稳妥的小厮来。”
很快,酒楼掌柜亲自带着几名小厮进来。
董璇儿指挥道:
“将县尊小心扶回县衙,郝大人则送回其府中,务必妥善周到。这位李壮士,劳烦两位小哥将他搀回他们下榻的客栈。”
她又指了指醉得不省人事的李虎。
小厮们依言而动,小心翼翼地将董迈、郝古搀扶下楼,各自送往县衙和府邸。
另有两名壮实小厮,一左一右架起烂醉如泥的李虎,也踉跄着离去。
最后,阁内只剩下伏在榻边柱上沉睡的王曜,以及立在一旁的董璇儿主仆。
碧螺看着王曜,低声问道:
“小姐,王郎君……如何安置?也送回客栈么?”
董璇儿没有立刻回答,她走到王曜身前,屏退了碧螺:
“你先去门外守着。”
碧螺会意,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轻轻掩上房门。
阁内顿时安静下来,只剩下王曜均匀而略显沉重的呼吸声,以及窗外隐隐传来的市井余音。
灯火摇曳,映照着王曜因醉酒而泛红的脸颊。
他剑眉微蹙,长睫低垂,在眼睑下投下淡淡的阴影,鼻梁挺直,唇形薄而分明,即使是在沉睡中,也自有一股清朗坚毅的气质。
董璇儿缓缓蹲下身,凑得极近,仔细端详着这张让她心生好奇又步步紧逼的脸庞。
白日里,他或沉静,或锐利,或疏离,总隔着一层无形的屏障。
唯有此刻,卸下所有防备,才显得如此真实而无害。
她伸出纤纤玉指,极轻极轻地拂过他微烫的额角,触感温热。
指尖缓缓下滑,掠过他挺直的鼻梁,最终停留在他微抿的薄唇上。
指尖传来的柔软触感,让她的心怦怦直跳,一股混合着酒意与大胆妄为的冲动涌上心头。
她想起在长安时听闻他辩倒周虓的风采,想起下人叙述他猎虎的胆魄,想起这几日他查案时的缜密与专注,更想起他面对自己纠缠时那无奈又厌烦的神情……
种种印象交织,竟让她生出一种强烈的占有欲,这般人物,合该属于她董璇儿才是。
酒壮怂人胆,更何况她本就不是怯懦之人。
董璇儿眼中闪过一丝决绝与媚意,她不再犹豫,俯下身,将自己温软湿润的唇瓣,轻轻地、带着试探性地,印在了王曜的唇上。
触感微凉,带着酒气的灼热。王曜在梦中似有所觉,无意识地动了一下,发出一声模糊的呓语,却并未醒来。
这一下轻微的回应,如同火星溅入油锅,瞬间点燃了董璇儿更大胆的念头。
她不再满足于浅尝辄止,双臂环上王曜的脖颈,加深了这个偷来的吻,舌尖笨拙却又执拗地试图撬开他的齿关,气息交缠间,尽是酒香与少女的馨香。
王曜醉意深沉,只觉梦中似有温香软玉贴近,唇上传来奇异柔软的触感,呼吸间萦绕着陌生的甜香。他本能地想要抗拒,却浑身乏力,意识模糊,只能在梦魇中沉浮,任由那陌生的气息侵袭。
良久,董璇儿才气喘吁吁地抬起头,双颊绯红,眼波流转,媚眼如丝。
看着王曜被她吻得愈发红润的嘴唇,以及依旧沉睡毫无所知的容颜,一种恶作剧得逞般的快意与一种难以言喻的满足感充盈心间。
她伸出舌尖,舔了舔自己同样湿润的唇瓣,仿佛在回味方才的滋味。
“哼,任你平日如何清高冷淡,此刻还不是任我摆布……”
她低声自语,语气中带着得意与一丝娇蛮。
见王曜依旧未醒,她索性也脱了绣鞋,爬上王曜所在的矮榻,挤在他身侧躺下。
榻本不宽,两人肌肤相贴,隔着薄薄的衣衫,能感受到彼此的温度。
董璇儿侧卧着,一手支颐,继续痴痴地看着王曜的睡颜,另一只手则不安分地把玩着他散落在一旁的一缕黑发。
酒意渐渐上涌,连日来的算计与此时的兴奋也耗尽了精神。
董璇儿看着看着,眼皮也开始打架,最终抵挡不住困意,脑袋一歪,枕着王曜的臂膀,也沉沉睡了过去。
阁内烛火渐渐燃至尽头,闪烁了几下,终于熄灭。
唯有清冷月光透过窗棂,悄悄洒落,为榻上这对意外同衾、各怀心事的年轻男女,蒙上一层朦胧而暧昧的银辉。
窗外,华阴县的夜,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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