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城南觅佳人
晨光熹微,太学庠序内尚弥漫着破晓时分的清寂。
丙字乙号学舍的窗棂外,几只雀鸟在古柏枝桠间啾啾鸣啭,却未能惊扰榻上酣眠的诸生。
昨日重逢的欢宴与纵谈,直至宵禁更鼓隐约传来方休,此刻杨定的鼾声依旧沉浑,吕绍的锦被卷作一团,徐嵩侧卧向内呼吸匀长,便是素来警醒的尹纬,亦在窗边榻上阖目深眠。
唯王曜早已起身。
他悄无声息地盥洗更衣,从行囊深处取出一个青布包裹。
包裹不大,却颇显沉坠。
昨日众人各自摆放从家带来的土产,吕绍带来的蜜饯果饼自被众人分食大半,他带来的山货也差点被分啖一空,想起阿伊莎还没尝到,紧急抢护之下才堪堪保住了这几样从华阴携来的山野之物。
一包色泽金黄的野杏干,是今夏母亲陈氏亲手晾晒;几块用桑皮纸仔细封好的熏獐子肉;还有一小坛七叔公家自酿的五味子浆。
吕绍昨夜见他如此,还曾打趣:
“子卿这般珍藏,莫不是要留着去‘龟兹春’,慰藉那西域佳人的相思?”
王曜当时只淡然一笑,未置可否。
此刻,他指尖抚过那包杏干,眼前不由浮现阿伊莎提及华阴野杏时那双亮晶晶的眸子,带着向往与些许他当时未曾深究的怅惘。
轻轻推开舍门,步入廊下。
初夏清晨的空气带着露水的润泽,吸入肺腑,稍解宿酒带来的微醺与心头莫名的滞涩。
他未用朝食,径直出了太学南门,沿着已熟悉的路径,向十里坡“龟兹春”酒肆行去。
市井渐渐苏醒,沿途炊烟袅袅,贩夫走卒开始一日营生。
王曜步履匆匆,青衫拂过微湿的石板路。
越近十里坡,景象愈发熟悉,心中那份混杂着期待与隐隐不安的情绪也愈发清晰。
阿伊莎的伤势可好全了?帕沙大叔的生意是否依旧艰难?平原公府的人可曾再来生事?
这些念头在他脑中盘旋。
转过熟悉的街角,那面绘着西域乐舞、字迹已有些斑驳的“龟兹春”酒招映入眼帘。
酒肆门板半开,隐约传出器物碰撞的声响。
王曜定了定神,掀帘而入。
店内光线尚暗,空气中弥漫着酒麴与胡饼特有的香气。
帕沙正背对着门口,费力地搬动一个盛满酒糟的大瓮,闻得脚步声,回过头来。
逆光中,他眯着眼辨认了一瞬,待看清是王曜,那张布满风霜沟壑的脸上瞬间绽开惊喜的笑容,如同干旱土地忽逢甘霖。
“王郎君!是王郎君回来了!”
帕沙放下酒瓮,用胡袍袖子擦了擦手,快步迎上,语气中带着毫不掩饰的欢欣。
“天神保佑!你可算平安回来了!家里一切都好?”
王曜将手中青布包裹置于一张擦拭干净的胡桌上,拱手笑道:
“大叔,别来无恙。一切都好,劳您挂念,以后还是叫我子卿就行。”
他目光不自觉地向店内后堂扫去,那里帘幕低垂,静悄悄的,并未见到那抹熟悉的火红身影。
帕沙顺着他的目光望去,了然一笑,只是那笑容里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无奈:
“那丫头一早便往城南‘萨宝胡肆’送酒去了,那家店要的量不小,路也远些,这一来一回,怕是要两个时辰才能回来。”
他叹了口气,拿起搭在肩上的布巾擦了擦桌子。
“这丫头,伤才好利索没几天,就闲不住,非要帮着送货。我说雇个人,她偏不肯,说是能省则省。”
王曜闻言,心下掠过一丝失望,更有一缕担忧悄然滋生。
他蹙眉问道:“阿伊莎的伤……可都痊愈了?这般奔波,莫要牵动了旧伤才好。”
“劳子卿惦记。”
帕沙请王曜坐下,自己也在一旁的胡凳上坐了。
“伤处倒是愈合了,毛统领留下的金疮药甚是好用,疤痕也淡了许多。只是失血过多,身子骨到底比以往虚了些,还需将养。唉,这丫头性子倔,认定的事,九头牛也拉不回。”
他摇摇头,眼中满是慈爱与怜惜。
王曜稍稍安心,又追问:
“自我离去后,平原公府那边……可还有人来寻衅?”
帕沙神色一凛,压低声音道:
“托郎君的福,自那日后,倒再未见陈三那伙恶徒露面。你留下的令牌,我也一直小心收着,未曾动用。里间都传平原公被天王申饬,闭门思过,想来他麾下那些人也暂时收敛了些。只是……”
他顿了顿,面露忧色。
“这长安城中,权贵如林,谁知日后还会不会再有风波。我们这等小民,不过是砧板上的鱼肉,但求平安度日罢了。”
他话锋一转,关切地问:
“令堂身体可还安好?村里情况咋样?”
王曜点头:“家母身体尚算硬朗,多谢大叔挂怀。家中田亩试行新法,初见成效,乡邻亦多仿效,总算是一桩欣慰之事。”
他虽答着话,心思却仍系在阿伊莎身上。
两个时辰……城南胡肆……他脑海中不禁浮现阿伊莎驾驭驴车,独自穿行于熙攘长安街巷的情景。
她伤势初愈,面色是否依旧苍白?力气可还够用?万一路上再遇歹人……
一种莫名的焦虑,如同藤蔓般悄悄缠绕上心头,越收越紧。
与帕沙的寒暄,虽仍保持着礼数,却渐渐有些心不在焉。
他端起帕沙斟上的马奶酒,呷了一口,那往日觉得清冽甘甜的滋味,此刻竟有些涩口。
约莫过了半个时辰,店外日头渐高,市声愈发鼎沸。
王曜坐于店中,只觉时间流逝得异常缓慢。
帕沙见他神色不属,宽慰道:
“子卿莫急,阿伊莎做事有分寸,算算时辰,也快回来了。你便在店里用些朝食,等她回来可好?”
王曜却霍然起身,那股不安已积聚到难以按捺的地步。
他拱手对帕沙道:
“大叔,不必麻烦了,我突然想起还有些琐事需去城南办理。既然阿伊莎也在那边,我顺道去寻她一同回来,也省得她独自赶路辛苦。”
帕沙微微一愣,见王曜去意已决,眼神中虽有疑惑,也未再强留,只道:
“如此……也好,城南萨宝胡肆就在靠近西市的怀远里内,招牌甚大,不难找寻,郎君路上小心。”
王曜点头,拱手辞别帕沙,就大步出了酒肆。
阳光有些刺目,他站在街心,略一辨识方向,便朝着记忆中上次雇佣牛车的地方快步走去。
运气不错,仍是那个熟悉的街角,那架半旧的青篷牛车停在一旁,车夫正靠在车辕上打盹,正是上次那位面相憨厚的中年汉子。
王曜上前轻轻唤醒他。
车夫揉揉眼,看清是王曜,脸上立刻堆起熟稔的笑容:
“哟,是郎君您啊!可是又要用车?这回是去何处?”
他热情地掸了掸车座上的灰尘。
“有劳,去城南怀远里,萨宝胡肆。”
王曜一边说着,一边登上牛车。
“好嘞!您坐稳!”
车夫扬鞭轻喝,牛车缓缓启动,辘辘而行。
他回过头,与王曜搭话。
“郎君这回是去西市采买,还是访友?那萨宝胡肆可是城南有名的酒家,胡商聚集,热闹得很呐!”
王曜心绪不宁,只含糊应道:
“嗯,去寻个人。”
车夫见他似不愿多言,也不在意,自顾自地说起城南见闻:
“如今这世道,生意难做啊。听说那边胡肆的税钱又涨了,不少胡商都叫苦连天。还是郎君你们读书人好,将来考取了功名,便不用受这些腌臜气……”
王曜倚着车壁,目光投向窗外飞速倒退的街景。
车夫的絮语如同背景杂音,在他耳边模糊地响着。他的心思早已飞到了城南,飞到了那个叫萨宝胡肆的地方,飞到了那个火红身影的身边。
为何会如此焦灼?连他自己也说不清。
或许是上次阿伊莎重伤垂死的景象烙印太深,或许是这长安城暗藏的危机让他本能地警惕,又或许……是某种更深沉的情感,在经历了生死离别、太学纷扰后,于此刻变得无比清晰而强烈。
牛车不疾不徐,穿过一道道里门,街市愈发繁华,人流如织,各色口音交汇。
大约一个时辰后,车夫“吁”了一声,勒住缰绳,转头道:
“郎君,怀远里到了,前面那栋三层楼阁,悬着‘萨宝胡肆’鎏金匾额的便是。”
王曜道了声谢,付清车资,随即跳下牛车。
只见眼前一座气派的胡式建筑,飞檐翘角,装饰着繁复的西域纹样,进出的客人络绎不绝,多是高鼻深目的胡商,间或夹杂着些鲜衣华服的汉人子弟,人声嘈杂,酒气与香料气味混合着扑面而来。
他定了定神,迈步走入肆内。
堂内空间开阔,陈设华丽,胡姬当垆,乐工弹奏着异域曲调,一派奢靡景象。
王曜无暇他顾,径直走到柜台前,向那位正低头拨弄算筹的掌柜询问道:
“叨扰,请问龟兹春酒肆前来送酒的阿伊莎姑娘,可曾来过?如今何在?”
掌柜抬起头,打量了王曜一眼,见他虽是青衫学子,气度不凡,便客气答道:
“哦,你说那个龟兹小姑娘啊?来过了,酒已交割清楚,钱货两讫,她刚走没半柱香的工夫呢。”
刚走?王曜心头一紧,急忙追问:
“可知她往哪个方向去了?”
掌柜摇了摇头,漫不经心地指向门外:
“这却不知了,交了货,自然是回去了吧。”
王曜道了声谢,转身快步冲出胡肆大门。
阳光耀眼,街市喧闹。
他站在阶上,目光急切地四下扫视。
忽然,他瞥见胡肆门旁不远处的一棵柳树下,赫然拴着一辆熟悉的、带有“龟兹春”标记的驴车,车上还有几个空了的酒坛!驴子在原地悠闲地甩着尾巴,啃食着地上的青草。
驴车在此,人呢?
一股寒意瞬间从脊背窜上头顶!阿伊莎绝不会无故弃车而去!莫非……莫非平原公府的余孽贼心不死,竟敢在光天化日、闹市之中再次下手?
还是遇到了其他歹人?种种不堪设想的画面如同潮水般涌入脑海,阿伊莎苍白惊恐的面容,鲜血淋漓的景象……
他的心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几乎窒息!
“阿伊莎——!”
他再也顾不得什么仪态风度,猛地向前奔出几步,朝着熙攘的人群,用尽平生力气,高声呼喊起来,声音因极度恐慌而带着一丝颤抖。
“阿伊莎——!你在哪里?!”
这突如其来的举动,顿时吸引了周遭路人与胡肆内酒客的目光。
众人纷纷侧目,只见一名太学生模样的青年,面色惨白,神情惶急,如同失怙的幼兽,在街心徒劳地呼唤。
“这后生怎么了?寻人么?”
“瞧他急的,莫不是丢了甚要紧的人?”
“听他喊的,像是个胡女的名字……”
议论声窃窃而起。
王曜充耳不闻,他的世界里只剩下那个名字。
他沿着街巷,不顾旁人异样的眼光,一遍又一遍地呼喊着:
“阿伊莎!阿伊莎!”
声音在喧闹的市井中回荡,却得不到任何回应。
绝望如同冰冷的藤蔓,一点点缠绕上来,勒得他喘不过气。
他想到报官,对,去长安县衙报案!立刻就去!
就在他心如死灰,转身欲向县衙方向狂奔之际!
“子卿……”
一个熟悉又略带胡音、细微如同蚊蚋却清晰穿透周遭嘈杂的声音,轻轻在他耳畔响起。
王曜浑身剧震,猛地转身!
只见旁边一条狭窄的、堆放杂物的小巷口,那个令他魂牵梦萦的火红色身影,正俏生生地立在那里。
不是阿伊莎还是谁?
她穿着一身干净的胡式裙装,依旧是那般明艳如火,只是面容似乎清减了些,此刻正睁大了一双琥珀色的眸子,带着几分惊诧、几分困惑,还有一丝被他方才失态举动所引发的羞赧,盈盈地望着他。
四目相对。
刹那间,所有的焦虑、恐慌、绝望,如同退潮般轰然散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失而复得的巨大狂喜与难以言喻的心悸。
王曜只觉得眼眶一热,视线瞬间模糊。
他什么也顾不得了,礼法、矜持、旁人的目光……所有一切都抛到了九霄云外!
他快走几步,冲到阿伊莎面前,在她尚未反应过来之际,伸出双臂,猛地将她那纤细而温暖的身躯,紧紧地、紧紧地拥入了怀中!
直到将这真实的存在拥入怀中的这一刻,感受到她微微的挣扎与随即的温顺,闻到她发间熟悉的、混合着酒香与阳光的气息,王曜那一直悬在万丈深渊的心,才轰然落地。
一股汹涌的情感浪潮席卷了他,让他浑身都微微颤抖起来。
他才知道,自已原来是如此害怕失去她;他才知道,这个来自龟兹、热情似火又坚韧如藤的少女,不知何时起,已在他心中占据了如此重要的位置;
他才知道,这份牵肠挂肚,早已超越了单纯的感恩与怜悯,而是……爱。
阿伊莎被王曜这突如其来的举动彻底惊住了。
汉家郎君向来重礼守节,何曾有过如此孟浪的行为?她的脸颊瞬间飞起两朵红云,一直蔓延到耳根,心跳如擂鼓。
下意识地想要推开,那双抵在他胸膛的手却软绵绵的使不上力气。
他怀抱的力度,他身躯的微颤,他呼吸的灼热,都传递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强烈到令人心悸的情感。
她僵在他怀里,一动也不敢动,只觉得周身都被他的气息笼罩,脑中一片空白。
街上看热闹的人群发出一阵低低的哗然与窃笑,旋即又渐渐散去。
在这胡汉杂处的城南市井,男女当街相拥虽属罕见,却也并非什么了不得的奇闻,何况看那郎君情急之态,怕是真有紧要情由。
过了不知多久,或许只是片刻,王曜激荡的心绪才稍稍平复。
他缓缓松开手臂,但仍扶着阿伊莎的肩头,低头凝视着她绯红的脸颊,声音犹带一丝沙哑:
“你……你吓死我了!我见驴车在此,却寻不见你,还以为……还以为你又遭了歹人毒手!你究竟跑到哪里去了?”
阿伊莎这才回过神来,羞得不敢抬头看他,声如细丝,支支吾吾地道:
“我……我方才送完酒,本想歇口气就回去的,谁知……谁知突然觉得肚子痛得厉害,实在忍不住了,见旁边有条小巷似是通往后街茅房,就……就赶紧跑去了……”
她越说声音越低,头也垂得更深,耳根红得几乎要滴出血来。
一个未出阁的姑娘家,当街说出这等秽事,实在是羞窘难当。
王曜先是一愣,随即恍然大悟。
紧绷的心弦彻底松弛下来,看着阿伊莎这副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的娇羞模样,再想到自已方才那番惊天动地的失态与拥抱,一股难以抑制的笑意猛地从心底涌上。
他先是低低地笑了起来,继而越笑越是开怀,最终变成了朗声大笑。
笑声畅快淋漓,带着释然,带着喜悦,更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轻松与明澈。
阿伊莎起初还羞恼地瞪了他一眼,可见他笑得如此毫无负担,如此阳光灿烂,那笑声极具感染力,让她紧绷的神经也不由自主地松弛下来。
想起他刚才那副心急如焚、几乎要哭出来的模样,再对比此刻的开怀,她心中又是感动又是好笑,那点羞窘渐渐被一种甜丝丝的暖意取代。
终于,她也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开始还是掩着嘴轻笑,后来也放开了声音,与他一同笑了起来。
两人就站在这人来人往的街边,一个青衫磊落,一个红裳似火,相视而笑,笑得眼泪都沁了出来,仿佛要将所有的担忧、恐惧、误会与羞涩,都在这开怀的笑声中尽情宣泄。
阳光洒在他们身上,镀上一层温暖的金色,方才那场突如其来的风波与惊吓,此刻化作了一种难以言喻的亲密与默契,在彼此心照不宣的笑容里,悄然流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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