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阳平公苻融
毛兴离去未久,芳林苑内复归宁静,唯余流水潺湲,鸟鸣啁啾。
苻坚负手立于梨树下,目光仍凝注于王曜所书那卷淮南攻略之上,眉峰微聚,似在反复咀嚼其中韬略。
张贵妃见夫君神思专注,遂以目示意苻宝、苻锦,母女三人悄然移至稍远水榭旁,恐扰其沉思。
不多时,一内侍宦官悄步近前,低声禀道:
“陛下,阳平公自邺城驰驿抵京,此刻已在苑门外递了牌子,特来请见,说是述职兼问圣安。”
苻坚闻报,面上并无多少意外之色,反掠过一丝复杂难言的苦笑,喃喃道:
“他此时回京,只怕这述职是假,效法权翼辈,来做诤臣是真。”
他深知这位同母弟秉性,才兼文武,明察善断,更难得一片公忠体国之心,于对这晋国用兵之事上,素持异议。
然其远道风尘,赤诚可鉴,岂有不见之理?遂振袖道:
“宣他进来吧,就在那边水榭见驾。”
不多时,但见回廊转折处,一位身着紫袍常服、腰束金带、年约三十七八的男子疾步而来。
其人面容俊朗,风仪出众,行步间既有文士的雍容,又不失武将的矫健,正是阳平公苻融。
他至榭前,依礼参拜,声音清越:
“臣弟融,叩见陛下,愿陛下圣体安康,福泽绵长。”
苻坚亲手扶起,携其同坐于临水的锦榻上,端详其面,见其眉宇间带着长途跋涉的疲惫,关切道:
“博休一路辛苦,冀州政务繁剧,何须如此兼程?瞧你风尘仆仆,清减了些。”
苻融谢过兄长关怀,目光却已迫不及待地凝注在苻坚脸上,开门见山:
“臣弟听闻朝廷有意大举用兵淮南,心实忧之,寝食难安,故星夜兼程,特来面圣。陛下,今春襄阳之役,旷日持久,尚未见分晓。关陇、河洛之民,转运粮秣,疲于奔命,十室九空者不在少数。今疮痍未复,喘息未定,岂可再启淮南战端?此诚竭泽而渔,焚林而猎,非巩固邦本、养民安国之策也!望陛下暂息雷霆之念,以绥抚为务,使天下苍生得沾恩泽。”
他言辞恳切,神情激动,显是积虑已久。
苻坚面色微沉,他虽预料苻融必持反对之论,然其言如此直切,仍令心头不豫,辩道:
“汝只知其一,未知其二。今襄阳激战正酣,正是因为晋室凭恃江汉,未伤根本之故。朕欲混一六合,岂能固步自守?淮南乃建康北门,锁钥之地,若能拿下,则江淮尽入我手,可直逼长江,动摇吴人之基。此乃使彼首尾难顾之策也,纵有小损,为长远计,亦不得不为。且我大秦带甲百万,府库……虽非充盈,亦足支应。岂可因一时艰难,便畏葸不前,坐失良机?”
“陛下!”
苻融离席再拜,声音提高了几分。
“所谓府库足支,实乃剜肉补疮!臣在冀州,亲见胥吏催科,如狼似虎,民间已有鬻儿卖女以完税赋者!连年征发,丁壮尽赴疆场,田畴荒芜,蒿莱没人。民生已至如此困顿之地,若再驱之死地,臣恐外患未平,内变先起!昔年汉武穷兵黩武,海内虚耗,轮台一诏,痛悔前非。陛下常以圣主自期,岂不鉴前史之覆辙?”
“苻博休!”
苻坚怫然作色,亦站起身来。
“你口口声声民生疾苦,岂不知天下未定,兵戈必不可久废?晋室据东南富庶之地,若不趁其衰弱时进取,待其休养生息,反扑而来,我大秦将士昔日血汗岂非白流?汝但知守成,不见开拓之艰!朕意已决,淮南之役,势在必行!”
他语气斩钉截铁,不容置疑。
兄弟二人相对而立,目光交锋,水榭内气氛陡然紧张,如同弓弦拉满,一触即发。
侍立的宫人皆屏息垂首,不敢稍动。
正当此际,环佩叮咚,香风细细,张贵妃携着舞阳公主苻宝、易阳公主苻锦,自苑中花径袅袅而来。
张贵妃见榭内情形,柳眉微蹙,她年近四旬,风韵不减,举止间一派恬静优雅,上前柔声道:
“陛下,二弟远道而来,车马劳顿,你不说为他接风洗尘,好生慰劳,怎地刚一见面,就争得面红耳赤?都是自家兄弟,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
语带嗔怪,目光却满是调和之意。
苻宝亦轻移莲步,至苻坚身侧,柔声劝道:
“父王,叔父一路辛苦,纵有国事商议,也不急在这一时。且先让叔父歇息片刻,饮盏茶汤可好?”
她容貌秀美,气质温婉,言语间对苻坚与苻融皆有关切。
那苻锦年方十三,梳着双环髻,一身杏子红绡裙,灵动活泼,此刻也蹦跳到苻融身边,扯着他的袍袖,仰起小脸,笑嘻嘻道:
“叔父叔父,你可算来啦!长安城里新近来了个西域幻术班子,能吞刀吐火,好玩得紧!你再不来,锦儿都要闷坏了!快别跟父王吵了,让他带我们去看幻术吧!”
童言稚语,天真烂漫,顿时将方才那剑拔弩张的气氛冲淡了不少。
苻坚与苻融被家眷这般一搅,对视一眼,见对方脸上皆有余怒,又兼无奈,不由得同时苦笑一声。
苻坚先自坐下,挥了挥手:
“罢了罢了,今日就不谈这些了。”
苻融也顺势归座,向张贵妃拱手道:“有劳贵妃挂心,是臣弟一时情急,冲撞了陛下。”
张贵妃嫣然一笑,吩咐左右:
“快去将冰镇好的瓜果,并新进的洞庭春笋、兰雪茶点取来,给阳平公尝尝鲜。”
宫人领命,须臾便端上各色时令果品、精致点心,摆满了榭中的青玉案。
苻融奔波十数日,确实疲惫交加,此刻见兄嫂盛情,也不再客气,道了声谢,便取过一枚水灵灵的甜瓜咬下,只觉甘冽汁液沁入心脾,暑气顿消。
又连饮了几盏冰镇酪浆,方觉缓过劲来。
苻锦最是活泼,一边自己抓着蜜渍樱桃吃得欢快,一边还不忘将自己觉得好吃的糕点推到苻融面前,叽叽喳喳说个不停:
“叔父,你尝尝这个,这叫玉露团,可甜了!……还有这个,是仿着江南样子做的荷花酥,好看吧?……冀州有没有这么好玩的物事?下次你来,也给我带些新鲜的玩意儿!”
苻融看着小侄女娇憨之态,心中阴霾渐散,脸上露出真切笑容,一一应承着,偶尔也讲些冀州风土趣闻,引得苻锦惊呼连连。
苻宝则安静地坐在一旁,微笑着为叔父斟茶,仪态娴雅。
张贵妃则与苻坚低声说着些宫中琐事,目光不时慈爱地掠过两个女儿。
家庭和睦,天伦之乐,其乐融融。
方才那关乎国运兵戈的激烈争执,仿佛已是遥远的过去。
说笑间,苻融目光落在苻坚鬓角,见那里已悄然生出几茎刺眼的白发,不由放下手中茶盏,关切道:
“陛下,臣弟观你鬓边竟已见霜色。朝政虽繁,亦当善保圣体,有些事,交付臣下去办便是,何须事事躬亲,劳心若此?”
苻宝在一旁,静候良久,等的便是这句话。
她眼波流转,接过话头,声音轻柔却清晰:
“叔父有所不知,非是父王不愿放手。实在是淮南之役将启,千头万绪,尤缺一坐镇关东、总督后方、调度粮秣军资的可靠之人。此任关乎前线数十万将士命脉,非德高望重、才略出众者不能胜任。父王心中,原本属意的,正是叔父。”
她说到这里,微微一顿,观察着苻融的神色,才略带惋惜地轻叹。
“可谁曾想,叔父您却……却不赞成出兵。”
苻融闻言,拿着茶盏的手停在半空,目光在苻宝那看似无辜的俏脸和苻坚那隐含期待的眼神间转了几个来回,顿时恍然大悟。
他放下茶盏,指着苻坚与苻宝,摇头苦笑不已:
“好哇,好哇!我说今日贵妃与侄女为何这般殷勤,原来是在这里等着臣弟!陛下与宝儿这一唱一和,是硬要将臣架在这火上烤啊!”
苻坚也不尴尬,呵呵一笑,亲自执壶为苻融续上茶水,道:“博休,非是朕逼你,只是放眼朝堂,能总揽关东、协调诸军、保障后勤如臂使指者,舍你其谁?即便你不赞同此战,然既已势在必行,难道忍心见前线将士因粮饷不继而溃败,徒增伤亡,损我大秦国威?这后方稳固之责,你若不出,朕又能托付于谁?”
苻融默然良久,看着案上晶莹的瓜果,又抬眼望向苑中嬉戏的仙鹤,最终长叹一声,语气带着几分无奈,几分决然:
“罢了,罢了!陛下与宝儿既已把话说到这个份上,臣若再推辞,倒显得不识大体,只顾一己之见了。这‘大管家’的差事,臣……就勉为其难,再当一回吧!”
闻得苻融终于应承,苻坚心中一块大石落地,龙颜大悦,抚掌笑道:
“好!有博休坐镇邺城,督运粮草,朕无忧矣!”
兴奋之下,他当即从袖中取出方才毛兴呈上的那卷奏章,递与苻融。
“博休,你既接下此任,且看看这份关于淮南战守的方略,以为如何?”
苻融见兄长如此急切,知他对此役谋划已久,遂郑重接过,展开细览。
他目光锐利,阅读极快,初时尚带审慎,越看神色越是专注,看到关键处,甚至以指轻叩案几,低声沉吟。
良久,他方掩卷抬头,眼中难掩惊异之色,对苻坚道:“陛下,此份方略,详实具体,非同一般。尤其这‘围寿春以诱援,奇兵径取盱眙’、‘广陵方向佯动惑敌’、乃至‘分化淮南坞堡豪帅,许以田宅官爵,使其不为晋用’等策,深合兵法虚实之要,且于淮南人情地理,颇为了解。虽其中部分细节,不免有些……有些纸上谈兵之嫌,总体而言,已属难能可贵。不知此文,出自哪位谋臣能将之手?”
苻坚见苻融如此评价,心中更是得意,含笑摇头,正欲开口,一旁早就按捺不住的苻锦却抢着叫道:
“叔父猜错啦!写这个的,是太学里一个叫王曜的学生!还是姐姐……”
她话未说完,已被苻宝急急伸手掩住了嘴。
“锦儿!休得胡言!”
苻宝俏脸瞬间飞红,如同染了晚霞,又羞又急地瞪了妹妹一眼,再也顾不得仪态,起身便去追打那笑着跑开的苻锦。
姐妹二人一追一逃,嬉闹着转出水榭,银铃般的笑声洒落在苑中花木之间。
张贵妃看着女儿们嬉闹,无奈地摇头苦笑,对苻融道:
“二弟莫怪,锦儿这孩子,愈发没个规矩了。”
苻融先是一愣,待苻锦说出“王曜”之名,姐妹二人又是这般情状,他心中已是了然,不由得也莞尔一笑。
然这笑意旋即被更大的震惊取代,他霍然转向苻坚,语气带着难以置信的确认:
“陛下,此文……真是一太学生所作?”
苻坚颔首,肯定道:
“毛兴找他代笔,朕已核实过。”
“竟有此事?”
苻融抚案惊叹:“臣观此文气度格局,剖析利害之深,筹划军务之细,还以为是哪个积年老吏或参赞军机的谋臣所撰!不想竟是出自太学一儒生!此子年岁几何?何等样人?”
他心中波澜起伏,原本以为兄长只是得一善文之士,未料竟是如此人才。
苻坚见弟弟动问,便将他所知关于王曜之事,略略讲述一番:
“此子年未弱冠,乃弘农华阴人氏。今春入太学,于崇贤馆公然驳倒那狂士周虓,维护我朝颜面;后又随裴元略习农事,躬耕籍田,颇得赏识,朕曾亲授其羽林郎……观其行止,非止文才,兼有胆识,能务实学。”
苻融凝神静听,越听神色越是郑重。
尤其是“弘农华阴”四字入耳,他脑中如同电光石火,猛然闪过一个念头——已故丞相、清河武侯王猛,正是出自弘农华阴!
此子姓王,籍贯又同,莫非……竟是景略公的后人?
他素精刑名,联想极快,此念一生,再结合王曜所展现出的才具,心中疑云大起。
然此乃揣测,无有实据,他并未立即宣之于口,只是将此疑窦深藏心底。
他再次拿起那卷奏章,反复观看其中关于分化坞堡、利用地形的段落,目光锐利如刀,仿佛要透过字迹,看清执笔之人。
良久,他放下奏章,面向苻坚,神色肃然,郑重进言:
“陛下,此子才具不凡,非寻常儒生可比。观其文,知其志不在小。臣以为,此等人才,不宜久困于太学,做那寻章摘句、皓首穷经的学问。当寻一恰当时机,量才授职,使其历练实务,假以时日,必为国家栋梁。若长埋经卷,恐反磨其锐气,损其灵性,恐沦为迁拙之辈矣,岂不可惜?”
苻坚闻言,沉吟不语,目光投向苑外云天,似在思索苻融这番动议。
芳林苑中,水波不兴,荷香暗度。
远处,依稀还传来苻宝、苻锦姐妹追逐嬉闹的欢快笑声,为这凝重的话题,添上了一抹明亮的底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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