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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5章 就差一点


骤闻门外秦氏厉声叩唤,如冰水泼面,王曜心头狂震,那点残存的宿醉眩晕霎时散尽。

董璇儿亦是花容失色,方才旖旎大胆之态荡然无存,慌忙自王曜身畔退开,急急抬手整理微乱的云鬓与略显褶皱的杏子红裙裳,指尖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轻颤。

王曜更是不敢怠慢,背转身去,手忙脚乱地将那件赤色吴绢袍服匆匆套上,系紧锦带,虽动作仓促,力求衣衫大致齐整,掩去方才拉扯间的狼狈。

待二人稍定形貌,董璇儿深吸一口气,强自镇定,方上前将房门拉开。

门开处,秦氏面罩寒霜,由两个垂首敛目的丫鬟伴着,正立于晨光熹微的廊下。

她目光如刀,先狠狠剜了女儿一眼,旋即锐利地扫向屋内正竭力维持镇定的王曜,见他已换上那身赤袍,更是气不打一处来,鼻中重重一哼,不待董璇儿开口,便已携着一股冷风,径自踏入房中。

碧螺跟在最后,怯生生地抬眼看了一下董璇儿,投去一个满是歉疚与无奈的眼神,显然是她未能拦住盛怒的夫人。

董璇儿接收到这目光,心中暗恼,狠狠瞪了回去,若非母亲在场,几乎要出声斥责。

“好啊!好啊!”

秦氏站定,目光在女儿与王曜之间来回梭巡,胸脯因怒气而剧烈起伏,声音尖利,带着哭腔般的颤抖。

“我这真是造了什么孽!生出你这不知廉耻的东西!更深露重,孤男寡女,共处一室,衣衫不整……这……这成何体统!传将出去,我董家颜面何存?你父亲兢兢业业挣下的这点官声,都要被你这不肖女败尽了!”

她指着董璇儿,指尖发颤,又猛地转向王曜。

“还有你!王郎君!你也是读圣贤书,得太学栽培,陛下亲赐羽林郎的人!怎可如此不知礼义,行此……行此孟浪之事!你让璇儿日后如何做人?”

董璇儿见母亲话语如此难听,且全然不听解释,心中又急又气,粉面涨红,争辩道:

“母亲!您休要胡言污人清白!女儿与王郎君清清白白,不过是见他昨日醉得厉害,无人看顾,才好心带回府中照料!方才……方才也只是见他衣衫未整,欲相助而已!何来什么苟且之事?您这般臆测,才是真正毁了女儿名节!”

“相助?好一个‘相助’!”

秦氏冷笑连连,声音愈发刺耳。

“深更半夜,闺阁之内,你一个未嫁之女,去‘相助’一个外男整理衣衫?这话说出去,三岁孩童能信?你当为娘是瞎子、是傻子不成?瞧瞧你这神色,瞧瞧他这模样!”

她目光如炬,又看向王曜那虽竭力平静却难掩窘迫的脸。

“若非有人机警,见你久久不出,心生疑虑告知于我,只怕……只怕生米已成熟饭!届时,我董家才真是百口莫辩!”

王曜听得此言,只觉一股屈辱混着怒气直冲顶门,他虽知此事自己确有疏忽,然秦氏母女这般做派,一个强行纠缠,一个不分青红皂白便扣上如此污名,实在令人愤懑。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翻涌的气血,向前一步,对着秦氏深深一揖,声音虽因克制而略显低沉,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凛然:

“董夫人!晚辈王曜,蒙董小姐昨夜收留照料,感激不尽。然夫人方才所言,实乃诛心之论!曜虽不才,亦知礼义廉耻,绝不敢行任何有损董小姐清誉之事。昨夜醉卧,意识昏沉,若有失礼之处,皆因酒醉无状,绝非本心,更绝非夫人所臆测那般不堪!此心昭昭,天地可鉴!望夫人明察,勿因误会而污及令嫒与晚辈之声名!”

他言辞恳切,态度不卑不亢,然秦氏正在气头上,哪里听得进去?反而觉得他是在巧言令色,推卸责任。

她猛地一摆手,打断王曜的话,语气更加咄咄逼人:

“误会?好一个轻飘飘的‘误会’!王郎君,事到如今,你还要狡辩吗?我且问你,昨夜是否是璇儿将你扶回府中?是否她亲手为你擦拭更衣?今晨是否你二人又在这紧闭房门之内拉拉扯扯,衣衫不整?这些,难道都是假的?都是我这老婆子眼花了不成?”

她句句紧逼,不容王曜喘息。

王曜一时语塞。秦氏所言,前两桩确是事实,虽非他本愿,却难以否认。

至于今晨之事,更是被撞个正着,虽有缘由,却又如何能在外人面前细说分明?

这百口莫辩的境地,令他心头憋闷至极。

秦氏见他沉默,自以为抓住了把柄,气焰更盛,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豁出去的决绝:

“无话可说了吧?既如此,王郎君,你也是读书明理之人,当知‘男女授受不亲’!如今事已至此,璇儿名节已因你而损,你待要如何?莫非想就此拍拍衣袖,一走了之,当作什么都没发生过?天下岂有这般便宜的事!”

她顿了顿,目光锐利如鹰隼,死死盯住王曜,一字一句道:

“今日,你须得给我董家一个交代!给我女儿一个说法!否则……”

她冷哼一声,威胁之意溢于言表。

“否则,休怪老身不顾体面,亲往太学,寻你们那位以清流自诩的王祭酒,将你王曜昨夜今晨之所作所为,原原本本,公之于众!让太学上下,让长安士林都来评评理,看看你这陛下亲赐的‘羽林郎’,究竟是何等始乱终弃、敢做不敢认的伪君子!到那时,且看你还有何颜面立足于太学,有何前程可言!”

这一番话,如同毒刺,狠狠扎入王曜耳中。

一股血气猛地自胸中翻腾而起,直冲面门。

他王曜行事,但求问心无愧,何曾受过如此胁迫诬蔑?

刹那间,连日来积压的种种情绪——对董璇儿纠缠不休的厌烦,对自身处境无奈的愤懑,对秦氏蛮横污蔑的屈辱——尽数化为一股凛然怒意。

他猛地抬起头,原本因窘迫而微红的脸颊此刻因怒气而显得有些苍白,那双平日沉静如水的眸子,此刻却锐光迸射,直视秦氏,声音虽不高,却字字清晰,如同金石坠地:

“董夫人!”

这一声,竟将秦氏滔滔不绝的斥责生生打断。

王曜挺直脊梁,朗声道:

“夫人若认定王曜乃是无行小人,做了那等龌龊苟且之事,尽管去太学,尽管去寻王祭酒,尽管将您心中所想公之于众!王曜行事,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人!昨夜醉卧贵府,乃王曜之失,然绝无半点逾越礼法、玷污令嫒清誉之行!夫人不信,王曜亦无暇再多置辩!清者自清,浊者自浊!王曜就此别过!”

言罢,竟不再看秦氏那惊愕交加、气得浑身发抖的模样,也不再看一旁董璇儿瞬间煞白的脸色,猛地一拂那赤色袍袖,转身便向房外大步走去。

步伐决绝,带着一股不容挽留的凛冽之气。

“你……你……”

秦氏指着他背影,嘴唇哆嗦着,竟一时说不出完整的话来。

她万没料到,这看似文弱的书生,竟有如此刚烈决绝的一面,非但不惧威胁,反而反唇相讥,拂袖而去!

王曜刚踏出房门,早已心急如焚的董璇儿便立刻追了上来。

她脸上泪痕未干,眼中满是惊慌与哀求,一把拉住王曜的衣袖,声音带着哭腔,急切地道:

“子卿!子卿留步!我母亲……我母亲只是一时气急,口不择言!她断不会去太学闹事的!你千万莫要往心里去!都是我的错,是我不该……不该强留你在府中,更不该……不该方才那般失态……”

她语无伦次,泪珠儿扑簌簌滚落,浸湿了衣襟,仰着一张梨花带雨的脸庞望着王曜,那眼神凄楚无助,与方才室内的妩媚大胆判若两人。

“子卿,我知你心中定然瞧我不起……怪我不知检点,怪我痴心妄想……可我……可我控制不住自家心意。从华阴初见,见你于田亩间从容论道,于公堂上明察秋毫,于猎虎时智勇双全……璇儿这颗心,便再也由不得自己了。”

她紧紧攥着王曜的衣袖,仿佛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声音愈发低柔哀婉,带着令人心碎的卑微:

“我知道,你志向高远,前程似锦,他日必非池中之物。似你这般人物,合该配那等高门贵女,宗室明珠,璇儿不过是区区一县令之女,粗陋无知,如何……如何能入得你的眼?今日种种,皆是我痴心纠缠,自取其辱,怨不得你半分……你便是恼我、厌我,也是应当的……”

这番话语,情真意切,又自贬自伤到了极处。王曜本因秦氏胁迫而激起的满腔怒火,在她这凄然泪下、自陈卑微的哭诉中,不由得渐渐消弭了几分。

看着她楚楚可怜、泪眼婆娑的模样,想起她方才在母亲面前为自己辩白,又念及她昨夜确实不顾闺誉照料自己,纵然方式令人难堪,其心意……

或许确有几分真挚?自己方才拂袖而去,是否过于绝情?

他心头一软,那硬起的心肠仿佛被什么东西触动了一下。

目光落在她紧抓着自己衣袖的、微微颤抖的纤指上,那冰冷的触感似乎也传递着她此刻的惶恐与无助。

一种混合着怜悯、无奈乃至一丝若有若无的歉疚之感,缓缓弥漫开来。

他几乎要脱口而出,说出那足以安定她心神、却也必将自己卷入更深纠葛的承诺——愿娶她为妻,以全其名节。

然而,就在那几个字即将冲口而出的瞬间,另一张面孔,带着西域风沙般的明媚与热烈,带着龟兹春酒肆的烟火暖意,带着田间并肩收割时的粲然笑容,清晰地浮现在他脑海——阿伊莎!

那个在他困顿垂死时伸出援手的胡商之女,那个性情如火、爱憎分明的少女,那个与他曾在生死边缘相互扶持、情愫暗生的阿伊莎!

若此刻对董璇儿许下婚诺,又将阿伊莎置于何地?

那段在龟兹春酒肆炉火旁悄然滋长、在籍田金风中默契相望的情谊,又该如何处之?

千般思绪,万种为难,最终只化作喉间一声沉郁至极的无奈叹息。

那已到唇边的话,硬生生被他咽了回去,只觉口中满是苦涩。

他轻轻地将自己的衣袖从董璇儿手中抽出,动作虽缓,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疏离。

目光避开她那充满期盼与绝望的眼神,望向庭院中那株在秋风中摇曳的、已见枯黄的海棠树,声音低沉而沙哑:

“董小姐……厚爱,王曜……愧不敢当。小姐兰心蕙质,家世清贵,何愁不得佳婿?曜……出身寒微,前途未卜,实非小姐良配,昨日今日种种,皆因误会而起,小姐……还是忘了王曜吧。”

董璇儿听他语气虽缓,言辞却依旧拒绝得彻底,心中那点刚刚燃起的希望之火瞬间熄灭,化作一片冰冷的灰烬。

她眼中泪水流得更急,却强忍着没有哭出声来,只是用一种近乎绝望的、执拗的眼神望着他,喃喃道:

“不……不是良配……是我配不上你才对……可我……我心已许,便是飞蛾扑火,也认了……并非你不愿娶,是璇儿……自知不配,却仍妄想高攀……”

她的话语破碎,带着一种令人心酸的痴缠。

王曜闻言,心头更是如同压了一块巨石,沉甸甸的,几乎喘不过气来。

此女用情之炽,执着之深,竟至如此地步!他深知再纠缠下去,只会徒增彼此痛苦,更可能心软做出日后必会后悔的决定。

当下不再多言,只是对着董璇儿深深一揖,算是谢过昨夜收留之恩,亦是作别。

随即,毅然转身,迈开步子,向着董府大门的方向快步离去。

那赤色的身影在渐亮的晨光中,显得有几分孤寂,更有几分决然。

董璇儿没有再追上去,只是痴痴地站在原地,望着他那毫不回头的背影,直至消失在照壁之后。

秋风拂过,卷起地上几片落叶,打着旋儿,掠过她冰冷的指尖。

她脸上那凄楚哀婉的神色渐渐褪去,取而代之地是一种复杂的、混合着失望、不甘与一丝冷厉的平静。

抬起手,用绢帕缓缓拭去颊边泪痕,目光投向正房方向,那里,秦氏大约仍在余怒未消。

良久,她才几不可闻地轻轻吁出一口气,唇边勾起一抹极淡、却毫无暖意的弧度,低声自语,那声音轻得只有她自己能听见:

“就差一点……”

话音飘散在清晨微凉的空气中,带着未尽之意,与那深宅院落的寂静,融为一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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