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 她签字,我盖章
昨天夜里雪下得太大,地面积了半尺厚,每一步都咯吱作响。
我裹紧那件补了三层的棉袄,踩着结冰的煤渣路往厂门口走。
厂门口已经围了一圈人。
红纸黑字的《关于晋升首批青年技术骨干的通知》贴在公告栏上,像一面猎猎招展的旗帜,把整个厂区的目光都吸了过去。
我挤进去,目光顺着名单一行行扫下去——赵工、马文彬、王技术员……一个个名字熟悉得不能再熟悉。
没有我。
风吹得纸页哗哗响,我盯着那张名单看了很久,直到眼角发酸。
我知道这一天迟早会来,只是没想到它来的时候,还是这么刺眼。
“不具备大专以上学历者,不得参与技术岗位评聘。”
这行小字印在申报说明末尾,轻飘飘一句话,却像一道铁闸,把我死死拦在门外。
学徒工转正还得三个月,政策如山,没人能破。
“哎,林钧!”身后传来李小梅的声音,她搓着手哈着白气,“你听说了吗?苏姐昨夜在办公室熬到两点,写了整整五页推荐信……可上面说,规矩不能破。”
我笑了笑,没说话。
笑不是因为不在乎,而是太在乎了,反而笑得出。
我在废料堆里翻过一万次螺丝,在锅炉房守过三十个通宵,在断汽停水时靠一口土灶烧出合格热钢。
我不是没资格,我是生错了出身,读不起书,拿不出文凭。
但技术这东西,从来不该只看一张纸。
转身离开人群时,雪又开始落了。
一片片砸在肩头,凉得清醒。
我一步步走向车间,脚步越来越稳。
这一关,靠别人签不了字。
得我自己盖章。
上午十点,技术科会议室。
我站在门外送图纸,听见里面吵得厉害。
“这是破坏制度!”马文彬声音尖利,“难道以后谁会修机器就能当工程师?那还要学历干什么?要评审干什么?”
紧接着是苏晚晴的声音,冷静、清晰,像一把刀切开混沌:“那请问,是谁让哑巴炮响了?是谁在断汽时烧出了热钢?制度是为人服务的,不是用来卡死人的。”
我隔着门缝看见她站在会议桌前,一身灰蓝色工装笔挺,发丝一丝不乱。
阳光从窗外照进来,落在她肩头,像给她披了层铠甲。
她提交了一份提案——《关于设立“实践型技术员”临时岗位的建议》。
条理分明:当前多个重点项目依赖一线创新,建议设立过渡性岗位,允许“具备突出实操能力但学历不足者”参与技术决策,权限等同助理工程师,任期一年,期满考核转正。
刘政委坐在主位,手指轻轻敲着桌面,没表态,只说了一句:“交党委会讨论。”
散会后,我被叫到了档案室。
苏晚晴背对着我在翻文件柜,听见我进门,也没回头,只是抽出一份空白表格,轻轻放在桌上。
“这是‘临时技术员’申报表,我提名你。”她语气平静,像是在说今天该领几斤煤票。
然后她转过身,目光直直地看着我:“但有个条件——你得拿出一份能让全厂信服的技术成果。”
空气凝住了。
我知道她在冒多大的险。
她是技术科最年轻的女技术员,前途光明,若因举荐一个“黑五类子弟”而惹上麻烦,轻则调岗,重则影响政治审查。
可她还是递出了这张表。
因为她相信技术不该被出身封喉,更因为她昨晚对我说:“下次,别一个人扛。”
我走到桌前,拿起笔。
却没有写名字。
而是翻过纸背,掏出随身的小本子对照记忆中的数据,开始画草图。
线条一笔一笔落下,勾勒出的是新型迫击炮弹壳冷挤压模具的核心结构——导向柱角度从15度优化为12.7度,润滑槽由环形改为螺旋分布,配合预应力嵌套设计,可提升模具寿命两倍以上,材料利用率提高三成。
这是我脑子里仅存的几个完整工艺模块之一,也是目前厂里最急需突破的方向。
上个月三批弹壳报废,就是因为模具崩裂,而国家任务压期,再拖不起。
苏晚晴站在我身后看了一会儿,忽然问:“你有把握?”
我停下笔,抬头看她:“你说过,制度是为人服务的。现在,我要让它为我的技术低头。”
她眼神闪了一下,没再说话,只是默默把申报表推得更近了些。
那一刻,我仿佛看见一道门正在缓缓开启——不是通往荣誉的门,而是通往战场的门。
下午三点十七分,我拿着草图走进锻压车间主任办公室。
赵工正啃着窝头看图纸,见我进来,嘴里的馒头差点噎住:“你小子……这是要干啥?”
我把草图摊开,指着关键部位:“七十二小时内,我要在这间车间做出第一套样模。”
他瞪大眼:“你疯了?那可是军品线!”
我点头:“所以我来找您——借人、借设备、借时间。若您肯帮我一次,我不只要让这模具活起来,还要让它打出全厂第一流的精度。”
赵工沉默良久,终于放下窝头,拍了拍我肩膀:“小林啊,你知道为什么老师傅都说‘宁带千军,不带一徒’吗?”
我摇头。
他咧嘴一笑,露出一口黄牙:“因为你这种人,一旦开了头,就拦不住了。”
风雪仍在厂外呼啸。
而我已知道,接下来的七十二小时,将决定我能不能真正踏进这片钢铁丛林的核心。
凌晨三点十七分,锻压车间的灯还亮着。
炉火早已熄了,但我的手心滚烫。
三组数据图铺在工作台上,墨迹未干,像三道撕开黑暗的闪电。
87发、146发、213发——最后一组数字被我用红笔圈了出来,旁边标注:“尺寸一致性98.6%,表面光洁度达二级标准,无裂纹扩展迹象。”
七十二小时没合眼,整个人像是从铁水里捞出来又扔进冰窟窿反复淬炼过。
棉袄袖口磨出了毛边,指甲缝里嵌着钢屑和墨水,嘴唇干裂出血。
可我盯着那张图,却觉得比吃了一顿白面馒头还踏实。
赵工靠在墙边打盹,怀里抱着我画的模具草图,像护崽的老狼守着窝。
他前天亲自去省机械研究院借测压仪,被人轰出来两次,最后把三十年老资历甩在对方面前:“老子不为升官,就为看一眼这小子能不能成事!”
成事了。
我翻出随身的小本子,一页页对照记忆里的材料力学参数和冷挤压工艺曲线。
没有完整图纸,但我记得关键节点:预应力套筒的过盈量、导向柱的锥度补偿、螺旋润滑槽的导流角……这些碎片,在现实的炉火与压力下,终于拼成了能用、好用、顶用的东西。
天快亮时,第一套样模完成了试装。
我们拿它打了十发模拟弹壳,每一发都稳稳当当,落进接料槽时发出清脆的“叮”声,像钟。
我当场写了报告,《基于现场反馈的模具寿命延长路径探索》,语言极简,全是实测数据和对比图表。
写到最后一页,笔尖一顿——抬头看了眼技术科方向。
我知道她会签。
果然,清晨六点五十分,我抱着报告冲进厂部时,首页已盖上了技术科的蓝色公章。
鲜红的印油未干,边缘清晰,力透纸背。
苏晚晴站在档案室门口,灰蓝工装依旧挺括,眼下却有淡淡的青影。
她没说话,只朝我点了点头。
那一瞬,我懂了:她昨夜不仅签字,更是在党委会前,把她的政治前途押在了我的名字上。
周五下午,党委会临时召开。
刘政委坐在主位,目光扫过全场:“经研究,同意设立‘实践型技术员’岗位。”他顿了顿,“首位人选——林钧。”
掌声稀稀拉拉,有人鼓掌是因佩服,有人是迫于形势,更多人沉默。
马文彬脸色铁青,像吞了块生铁。
我知道,这张入场券不是谁赐予的,是我用七十二小时、三组数据、一套活下来的模具,一锤一锤砸出来的。
散会后,走廊空旷。
她等在那里,手里攥着一枚崭新的蓝色橡皮章,递到我面前。
“现在,”她声音很轻,像怕惊扰了什么,“你可以自己盖章了。”
我接过,指尖触到她微凉的皮肤,心头猛地一颤。
那不只是权力的交接,是信任的托付,是她在体制的夹缝里,为我撬开的一道门缝。
“你不怕我滥用权力?”我忽然问。
她终于笑了,眼角微微弯起,第一次毫无防备:“怕。但我更怕,错过一个能让炮响、让钢热、让所有人抬起头来的人。”
远处,夕阳正缓缓沉入厂房群,将我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斜斜地切过水泥地,像一把正在成型的刀——锋刃朝前,指向这片钢铁丛林的深处。
我握紧那枚章,掌心发烫。
明天,还得早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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